正月十三的雪,后半夜就歇了。
杨靖蹲在灶前添柴火,听见院外传来咔吱咔吱的踩雪声——是刘会计的大棉鞋。
小杨!唰地被掀开,冷风裹着刘会计的棉帽子一起灌进来,公社来干部了!
俩穿蓝布袄的,没去队部登记,直接往小河屯去了!他哈着白气,手指头冻得蜷成鸡爪子,我跟着听了两句,问信点是谁印的,还打听你有没有县里背景......
杨靖手里的柴火地断成两截。
他想起昨儿夜里揣在怀里的袁大头,想起信墙上被撕的红纸,喉结动了动:您先喝口热汤。转身从缸里舀了碗玉米糊糊,推到刘会计跟前。
刘会计捧着碗直搓手:我这不刚喝完三碗了么?话虽这么说,还是灌了一口,烫得直咧嘴,那俩干部转悠两圈就往这边来了,我瞅着势头不对,撒腿就跑——
叔您跑这几步路,比我送外卖爬二十层楼还急。杨靖挤了挤眼睛,弯腰从炕席底下摸出个铁盒,您看这是啥?
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信点票,边角磨得发毛,每张都盖着平安屯的红戳。
刘会计凑近一瞧,最上面那张写着王二柱帮张寡妇挑水三担,记信点三个,后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水桶。
您记不记得上个月老李家小子发烧?杨靖把信点一张张摊开,他爹拿五个信点换了半瓶退烧药——那药是王知青从县医院捎的,可老李家没现钱,只能拿攒的工分抵。他指尖划过一张李栓子教赵大爷认秤的票,信点不是票子,是咱屯子的账本。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
杨靖耳朵动了动,把信点收进铁盒,冲刘会计使个眼色。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两个蓝布袄正站在信墙前,一个踮脚看市集榜,一个低头扒拉地上的炭渣——正是被撕了红纸的地方。
同志,看信墙呢?杨靖哈着白气迎上去,这墙可金贵了,上回小栓子把鼻涕蹭上边,他娘拿胰子擦了半宿。
高个干部转头,眉毛上挂着霜:你是杨靖?
正是。杨靖搓了搓手,这大冷天的,要不进屋喝碗热粥?
我们王知青熬了红薯粥,甜得很。
矮个干部没接话,盯着杨靖的棉袄袖口——那里补了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
杨靖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笑出白牙:我奶奶补的,她总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高个干部咳了一声:我们就是随便转转。
那巧了!杨靖一拍大腿,我们今夜夜校加课,教唱《十屯一条心》——同志要是不嫌弃,一块儿听听?他冲远处招招手,王念慈从知青点走出来,怀里抱着个铁皮喇叭,发梢沾着雪粒子,念慈,把李家洼支书请来领唱!
夜校的油灯刚点上,张大山就推开教室门。
他手里举着根竹板,脖子上挂着个铜铃铛:打拍子的家伙事儿找着了!声音震得房梁上的雪渣直掉。
二十来个青年挤在热炕头,李家洼支书清了清嗓子,竹板地一响:赵老三赎信扛半袋——
暖了西屋半面墙!青年们跟着唱,张大山晃着铃铛打节奏,铜铃撞在竹板上,老李头送菜暖三屯——
甜了东头小娃嗓!
两个干部挤在后排,矮个的起初绷着脸,听到王知青熬药守半夜,信点攒了两大筐时,手指头不自觉跟着打拍子;高个的更离谱,唱到公秤棚里秤杆直,秤盘压着半块饼时,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散课的时候,杨靖端着搪瓷缸子过来:同志,喝口热茶?他指了指墙角的火堆,这茶是野山茶,苦是苦点,喝了暖肚肠。
高个干部搓着手坐下:小杨啊,上头怕你们搞变相买卖
杨靖冲刘会计使眼色,刘会计立刻捧来个蓝布包,打开是本厚得像砖的信册:您看,每笔都记着人名、事由、见证——赵二婶拿信点换的是张大伯编的筐,李老四换的是王大嫂织的袜,没一桩是换粮换钱的。他翻到中间一页,这页是上个月被撕的,我们抄在信册里了:信点涨跌,谁说了算?
您瞧,底下还写着杨靖的回答:潮有起落海不干,信有涨跌火不灭。
矮个干部翻着信册,突然停在某一页:这是小栓子写的?
纸上歪歪扭扭画着杆秤,旁边写着秤平了,心也平了,还画了个咧嘴笑的娃娃。
杨靖点头:是他。
前儿公秤棚的秤盘里,他放了半块烧饼。
那信匣呢?高个干部突然问。
杨靖带他们去仓房。
门一打开,满屋子都是干草香,墙角立着个红漆木匣,锁头明晃晃的。疑匣杨靖掏出钥匙,凡是对信点有意见的,都写纸条塞进来。
上回有个外屯的老汉说信点不如粮票实在,我们把纸条贴在信墙上,第二天那老汉就扛着两袋土豆来换信点——说看着我们互相帮衬,比粮票热乎。
匣子里的纸条堆成小山,最上面一张墨迹未干:信点能换工,能换物,就是换不来人心凉——要是人心热了,还要啥票子?
矮个干部突然笑了:我当是啥洪水猛兽,合着是咱们庄稼人的土办法。
高个干部没接话,低头翻着信册。
杨靖盯着他的蓝布袄袖口——那里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灰线,和刘会计的棉鞋、张大山的竹板一个颜色。
同志,这不是票,是脚印。杨靖蹲下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您看,赵三家的脚印到张寡妇家,张大山的脚印到李栓子家,十屯的脚印缠在一块儿,就成了道。他画了个圈,道宽了,走的人就多;人多了,道就更宽。
正说着,门被撞开。
张大山举着块红布冲进来,雪粒子从他帽子上簌簌往下掉:公社食堂送来的!红布上用毛笔写着支持十屯互助创新,墨香还没散,那俩同志连夜赶回去,公社主任看了信册直拍大腿:这比喊口号实在!
批了十斤煤油、五卷蜡纸,还准许村志联盟大会冬学成果展的名义开!
李家洼支书摸着红布,手指头直抖:我当这火只能烧在咱们灶坑里,敢情还能烧到公家锅里。
夜深了,杨靖站在知青点的灯台下。
十屯的方向陆续亮起油灯,像撒在雪地上的星星——那是各屯在抄信册副本,准备明天的大会。
王念慈裹着他的旧棉袄走过来,发梢还沾着白天的雪:明天,你得在会上说句实话。
杨靖望着雪地里蜿蜒的脚印,想起系统面板上的积分,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银圆,想起小栓子写的秤平了,心也平了。
风又起了,卷着信墙上的市集榜哗啦作响,这次不是要掀翻什么,倒像是在给什么鼓掌。
系统给的,是券;百姓给的,是信。他轻声说,可如今......
远处,一盏灯突然晃动,像是有人正踮着脚往信墙上贴什么。
杨靖眯起眼,雪光里隐约看见一抹红——是新写的纸条,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系统奖励都烫人。
王念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了:小栓子又来添乱了。
杨靖没说话。
他望着那抹红,望着十屯的灯火,望着雪地上越来越密的脚印。
明天的打谷场,该摆哪张桌子?
该让谁先发言?
该把信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吗?
风还在吹,却顺着人心拐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