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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靖望着山梁上那盏摇晃的马灯,喉结动了动。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雪粒打在棉袄上的沙沙响——不是害怕,是像那年冬天奶奶病重,他半夜挑着两筐山货去县城换药时,看见第一缕晨光刺破山坳的那种热。

靖子哥!

李家洼支书老周的大嗓门裹着北风劈过来。

五十岁的汉子今儿特意系了条蓝布围巾,鬓角沾着没拍净的雪花,正扒着台边冲他挤眼睛:咱十屯的调儿,你听着可对?

话音未落,老周突然拔高了嗓子。

他唱的是《十屯一条心》,调子粗粝得像松枝刮过房檐,可头一句雪落千山白出口,打谷场里突然冒出百来个声音跟着应和。

有小媳妇抱着娃哼的,有老头用烟袋锅子敲着膝盖打拍子的,连赵奶奶的拐棍都在雪地上戳出了节奏。

杨靖看见王念慈的睫毛在颤动——她去年教村民识谱时,可没少为这些跑调的嗓门头疼,今儿倒好,歌声像团火,把风雪都压下去了。

李屯的大柱!刘会计捅了捅杨靖的腰眼,你瞧那小子,平时见人就缩脖子,这会儿站台上直腰板呢!

杨靖顺着看过去。

二十来岁的后生攥着块磨毛了边的红布,鼻尖冻得通红:去年腊月,我家猪圈塌了。

要不是张屯的柱子哥带着五六个壮劳力来帮工,我那十头猪崽子早冻死在雪窝里了。

我拿啥谢人?

就拿信点——我帮柱子哥家劈了半冬的柴,又替他妹子绣了对鸳鸯枕套。他举起红布,这不,柱子哥刚给我换了块肥皂,说是给我娘洗老寒腿的药布!

台下有人喊:大柱他娘现在能下炕了!哄笑声里,王屯的老周媳妇抹着泪上台:我娘病那阵儿,没钱抓药。

是赵屯的秀芬姐拿信点换了半瓶止咳膏——就那小瓷瓶,救了我娘半条命!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布包,等我家二小子能挑水了,我让他给秀芬姐家挑满三个月的水缸!

刘会计扶了扶眼镜,小声嘟囔:奇了怪了,这些人平时连队里开会都不敢说话,今儿咋跟开了窍似的?

杨靖望着台上涨红了脸的老周媳妇,忽然想起上个月她蹲在自家院门口抹泪的模样——那会儿她攥着张皱巴巴的药方,说就差半块钱。

他笑了:不是开了窍,是心里有火。

您瞅他们眼睛——跟咱第一次用信点换着修水渠时,王大爷的眼睛一个样。

刘会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可不是?

每个上台的人眼里都亮堂堂的,像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火苗子。

轮到杨靖上台时,打谷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雪粒落进炭盆的声。

他没摸讲稿,只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边角卷着毛,中间有道深深的折痕,是奶奶去年冬天写的欠条:欠王婶半袋苞米,等开春还。

我奶走那天,攥着这张纸跟我说:小靖啊,咱穷,但不能欠人情。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个法子能把这些和都记明白,让帮人的不白帮,吃亏的不吃哑巴亏......他举着欠条,后来我才明白,这法子咱老祖宗早用了——我在老周叔的旧账本上看见过,在赵奶奶的针线筐里翻到过,在王婶的米缸底下摸过。

不是我杨靖发明的,是咱祖祖辈辈活命的法子。

台下有人抽鼻子。

张大山低头搓着粗糙的手掌,指节捏得咔咔响——杨靖知道,他想起上个月自家娃生病,是杨靖拿信点换了张去县城的马车票,把娃及时送进了卫生所。

靖子!

山梁上的马灯更近了。

披着旧军大衣的公社主任跨上土台,身后跟着两位穿中山装的干部。

其中一位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雪,正用袖口擦着,目光扫过上密密麻麻的纸条:你们搞这个,到底图个啥?

杨靖没慌。

他冲刘会计使了个眼色,老会计立刻弯着腰抬来本磨得发亮的信册总本,封皮上十屯共信会五个字是王念慈用红丝线绣的。

又扭头喊:大柱!刚才讲修猪圈的后生挤到台前,掏出铅笔在信纸上唰唰写:替李家挑水三天,换两块肥皂。李家的当家人老李头、大柱、刘会计依次签字画押,王念慈踮脚把纸条贴到最显眼的位置。

我们图的,就是让不白帮,让不常有。杨靖指着信墙,您看这张——张老六谎报修房,信点清零,贴了三个月了。

我们不罚他钱,但全屯人都知道他不讲信义。

您说,这比扣工分还狠不狠?

人群哄笑。

李家洼支书老周拍着大腿接话:在咱这儿,丢脸比丢粮还难受!

上回老张家小子偷摸撕了张信条,他爹拿扫帚追着打了半里地,边打边骂你丢的是老张家三代人的脸!

戴眼镜的县干部翻着信册,眉头渐渐松了。

他指着一页问:换工修水渠,十屯出了八十个工,记的是共信点

杨靖点头,水渠修好后,谁家浇地多占了半垄,谁家帮着看了夜,都往上记。

您瞅这儿——他翻到后面,张屯多挑了二十担土,记+50点;李屯家的闺女给修渠的送了三锅热汤,记+30点。

等开春分鱼苗,这些点能当半工分使。

公社主任摸着下巴没说话,目光却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有抱着芦花鸡的小媳妇,有攥着旧镰刀的老汉,有扶着赵奶奶的小孙子。

他忽然笑了:我在公社待了十五年,头回见老百姓自己搞出套规矩。

这不叫搞资本主义,这叫......人心有秤。

戴眼镜的干部推了推眼镜:这秤砣,是你们自己定的?

杨靖望着台下,可您瞧——他指向信墙最下边,这张是赵奶奶按的手印,她说我老了,帮不动啥,可我能替孙子记着,他欠王婶家两升米;那张是王念慈写的,教三户媳妇认字,换半袋棉花。

这秤砣不是我定的,是咱十屯老老少少,拿日子秤出来的。

散会时,天已经全黑了。

杨靖站在土台上,望着打谷场外突然亮起的光——十屯的百姓不知啥时候回了家,又摸黑赶回来,每人手里举着盏油灯。

竹篾编的灯笼罩着红纸,光晕在雪地上连成一条蜿蜒的河,从山梁一直淌到打谷场。

王念慈的手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

她的指尖凉得像雪,声音却热乎:你说,他们是不是也听见了心里那杆秤?

杨靖没说话。

他望着那片灯河,想起今早赵奶奶按手印时,枯树皮似的手在信纸上抖得厉害:奶奶活不了几年,可这手印能替我再帮人十年。现在这些灯,不就是千万个帮人十年的承诺?

风不知啥时候停了,雪也住了。

千百盏灯在寒夜里静静燃烧,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连杨靖棉袄上沾的蜡油都泛着暖光——那是字灯架上掉下来的,刚才他站在台下时,有个小娃举着蜡烛喊靖子哥你看,这灯像星星,结果手一歪,蜡油滴在了他袖子上。

打谷场的雪地上,十根蜡烛早燃尽了,蜡油在雪面凝成半透明的琥珀,映着天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这是正月十六清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