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湾职工医院,特护病房。
这里的空气里并没有多少消毒水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苹果香。
林震东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
他太瘦了,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皮肤像是一层干枯的纸糊在骨架上。
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窗外那根连接天地的“细线”。
护士正在给他换药,针头刺入枯瘦的手臂,老人疼得满头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一声没吭,
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扣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
门被推开。
陆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耷拉着脑袋的周文海。
林震东费力地转动脖子,看清来人后,
那张枯槁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笑意,皱纹瞬间堆叠在一起。
“陆……总师。”
老人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嘶哑,漏风,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
“比电视上……更年轻。”
“林老。”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的身体,医生给我交了底。上天,九成九就是送死。”
林震东抓着扶手的手猛地一颤,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我知道……”老人苦笑,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
“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但我就是想……就是想……”
“想看一眼这地上的界碑到底还在不在。”陆云接过了话茬。
“对……看一眼。”
林震东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白沫,他随手抹去,
“我这辈子,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造了一辈子的芯片,最后都装在了别人的导弹上,炮口指着自家的门,我有罪。”
“那时候没得选,不是您的错。”
陆云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那是刚才路过食堂顺手拿的。
他掏出一把折叠刀,熟练地开始削皮,果皮连成一条长线垂下来。
“现在,您有得选了。”
“陆总师的意思是?”林震东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陆云。
“我能送您上去。”陆云把削好的苹果切下一块,递到老人嘴边,“但我有个条件。”
林震东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生意人嘛,哪有不谈条件的。
“你说。”老人并没有接苹果,而是急切地说道,
“我手里还有几项专利,虽然旧了点,但那是底层架构……
或者我在美国的信托基金,只要能让我上去,这些身外之物,全都归红星湾。”
陆云摆了摆手,把苹果硬塞进老人手里。
“那些东西,周总会跟您的律师去扯皮,我的条件只有一个——”
“在那上面,不管看到什么,不许哭。”
“眼泪在失重环境里掉不下来,会糊住眼睛,甚至吸进肺里引发窒息。
您这肺本来就不好,要是真把自己呛死了,我没法跟秦厂长交代。”
林震东怔住了。
他看着手里那块微黄的苹果,过了好半天,老人的眼圈红得通透,喉结上下滚动,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不哭。
回家是高兴的事,不哭。”
……
下午三点,二号总装车间。
林震东坚持要去看看那个送他上天的大家伙。
医生拗不过这个倔老头,只能推着轮椅把他送到了车间门口。
一进门,热浪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龙门吊在头顶轰鸣,火花四溅。
这里没有贝尔实验室那种令人窒息的洁净和安静,只有野蛮生长的工业暴力美学。
“铁牛!那边的液压管路给老子再检查三遍!要是漏了一滴油,老子把你扔进反应堆里红烧了!”
王浩正像只猴子一样吊在半空中,对着下面大吼。
“知道了浩哥!能不能别老红烧,换个清蒸行不行?我这身肉嫩着呢!”
铁牛一边擦着满脸的油泥一边回嘴,手里却拿着千分尺,细致得像是在给绣花针测量。
“天工,把反重力线圈的频率再跑一遍,我要万无一失!”
“已完成第1024次模拟。
王浩工程师,您的心率过快,皮质醇水平偏高,建议您立刻停止摄入咖啡。”
AI冰冷的电子音在车间里回荡。
林震东看着这一切,眼神有些恍惚。
在他那个年代,哪怕是在最顶尖的实验室里,华人工程师也大多是沉默的影子。
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一个数据就被白人主管指着鼻子骂“愚蠢”。
可在这里。
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着他熟悉的方言,开着粗鲁的玩笑,手里摆弄的却是连美国军方都还在图纸上的黑科技。
他们不卑不亢,自信得甚至有些张狂,那是只有脊梁骨挺直了的人才有的精气神。
“林老?”
王浩从架子上跳下来,落地时震起一片灰尘。
他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那双满是黑油和老茧的手往工装裤上蹭了蹭。
“陆哥说您要来……那个,我这一身脏,别熏着您。”王浩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
林震东伸出那只干枯如柴的手,一把抓住了王浩。
那只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金属粉末。
而老人的手,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皮肤松弛。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像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时空。
“不脏。”林震东死死握着那只年轻有力的手,像是抓住了某种传承,
“这才是最干净的味道。这是咱们国家工业的味道。”
“嘿嘿。”王浩挠了挠头,黑脸上露出两排大白牙,
“啥味道啊,就是机油味儿。对了林老,您的座舱我们魔改好了。
陆哥加了个‘黑科技’,他说那是给您装的‘摇篮’。
您上去的时候,比坐摇椅还稳,保准不会晃一下。”
林震东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伙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突然问了一句:
“小伙子,我可是从那边回来的,你不怕我是……间谍?”
王浩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怕啥?陆哥说了,咱们的技术,领先对面一百年。
别说看了,就是把图纸拍给他们,他们也得再造个五十年才弄明白。”
王浩拍了拍胸脯,语气狂得没边:
“让他们看!看得懂算我输!”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震东的心口上。
久违的热血,在他那具行将就木的身体里重新翻涌起来,激得他满脸通红。
这就是现在的华夏。
不需要藏着掖着,不需要低声下气。
“好……好啊!”
林震东拍着轮椅的扶手,笑出了声,笑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咳出来了,但脸上却全是红光。
当晚,红星湾法务部收到了一份新的遗嘱公证。
林震东修改了遗嘱。
他没有把财产捐给任何慈善基金,而是将他名下所有关于半导体架构、光刻胶配方的核心专利,全部无偿转让给红星集团。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在附言里的一句话:
“给这群孩子们当个教具吧。别嫌弃老头子的东西过时就好。”
……
发射倒计时,24小时。
陆云站在“逐日者”特制舱的舱门前,最后一次检查那个镶嵌着淡蓝色线圈的座椅。
那就是吞了他五百点国运值的反重力发生器,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美丽而昂贵。
“陆总。”
林震东换上了特制的抗荷服。
衣服有点大,挂在他瘦弱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是一个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林老。”陆云跳下悬梯,稳稳地扶住老人。
“那个……我有个不情之请。”林震东有些犹豫,眼神闪烁。
“您说。”
“那些专利……”林震东看着陆云,语气有些急切,
“交给你们,我放心。
但我怕……怕那些美国人找你们麻烦。那些东西,都在他们的封锁禁令名单上。”
陆云笑了。
他帮老人理了理领口,把那个象征着红星湾的红色五角星徽章扶正。
“林老,在红星湾,只有我们封锁别人,从来没有别人封锁我们。”
“这根绳子,就是用来把那些所谓的禁令,全给绞得粉碎的。”
“上去之后,您就只管看风景,至于地上的这些麻烦……”陆云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天塌下来,有我们这帮年轻人顶着。”
林震东看着陆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泛起了一层厚厚的水光。
但他死死记着陆云的话,硬是咬着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好。我看风景。”
老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枯瘦的手,想要敬个礼,但手臂实在没力气,只抬到一半就在空中打晃。
陆云一把接住他的手,郑重地握了握。
“祝您旅途愉快。”
林震东笑了。
那笑容舒展得像个孩子,仿佛要把这辈子没笑够的份儿,一次性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