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数据流都在巨大的屏幕上疯狂跳动,红色的倒计时归零,
王浩的声音透过广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逐日者,点火。”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
对于坐在特制座舱里的林震东来说,这一切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闭着眼,干枯的手死死抓着扶手,那是他在IcU病房里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他在等待那股能把年轻人内脏都挤压变形的过载。
医生说过,以他那个像破风箱一样的肺和脆得跟饼干似的骨头,哪怕是一个G的过载,都可能让他当场休克。
他做好了死在路上的准备。死在通往天上的路上,总比烂在满是消毒水的病房里强。
一秒。
两秒。
五秒。
预想中胸口碎大石般的剧痛并没有袭来。
不仅没有痛,甚至连屁股底下的震动都微乎其微。
林震东疑惑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转了转。
难道发射取消了?
“王工……是不是故障了?”老人费力地对着通话器问了一句,
“要是坏了别急,我这老骨头还能再撑两天。”
耳机里传来王浩见鬼一样的咆哮声:
“老爷子您看看窗外!这特么就是见鬼了……传感器显示舱内过载0.9G,跟坐在平地上喝茶一样!
陆哥这哪里是装了个座椅,这是把牛顿的棺材板给焊死了啊!”
林震东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那一瞬间,老人的呼吸停滞了。
并没有什么渐渐远离的地面,因为速度太快,视野里的红星湾已经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沙盘。
巨大的云层像是一层薄纱,瞬间被那根看不见尽头的缆绳刺破。
阳光。
刺眼、纯粹、没有经过大气层漫反射的阳光,像是一把金色的利剑,瞬间铺满了整个座舱。
“滴——高度突破一万米,正在穿越对流层。”
“滴——高度突破三万米,进入平流层,姿态稳定。”
人工智能“天工”的声音冰冷而精准,但在林震东听来,这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章。
座舱底部那圈幽蓝色的光环正在无声地旋转,那是陆云花了五百点国运值兑换的“反重力力场发生器”。
它温柔地包裹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他那脆弱的心脏,得以在平稳的律动中,继续顽强地跳动。
林震东的手指松开了扶手,贴在了冰凉的舷窗玻璃上。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了一辈子的轮廓,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了眼前。
下面是黄河。
不像地图上那样是一条细线,而是一条奔腾的、浑浊的、充满生命力的血管,在大地的肌肤上肆意流淌。
它蜿蜒曲折,毫无阻碍地穿过平原,切开山脉。
再往北,是长城。
从这个高度看,那些烽火台不再是抵御外敌的堡垒,更像是巨龙背脊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苍凉而坚硬的光。
林震东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四十年前,他在加州的实验室里,隔着那道无形的“铁幕”,只能在深夜的短波电台里听一听这片土地的声音。
美国同事告诉他,那里是禁区,是荒漠,是这辈子都回不去的牢笼。
他们用技术封锁,用贸易禁运,用签证审查,像是一道道带刺的铁丝网,把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界碑呢……”
老人趴在窗户上,喃喃自语。
在这个高度,没有什么国境线,没有什么铁丝网,也没有哪怕一块写着“禁止通行”的界碑。
大地连成一片,海洋拥抱着陆地。
那些曾让他甚至整个民族都感到窒息的封锁线,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算不上。
“天工。”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在,林震东先生。”
“能……再近点吗?我想看看老家。”
“指令收到。正在调用红星一号侦察卫星实时数据,光学变焦开启,图像增强算法加载中。”
舷窗上的智能屏幕瞬间切换画面。
那是一个位于江南水乡的小镇。镜头极速拉近,穿过层层云雾,锁定了村口那一座斑驳的石桥。
石桥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
那是他小时候掏过鸟窝的地方,也是他出国前,老母亲送他走的地方。
那时候树还没这么粗,母亲也没那么老。
现在的树下,坐着几个摇着蒲扇纳凉的老人,还有一群光着屁股跳进河里洗澡的孩童。
画面清晰得甚至能看清孩子们脸上的笑容。
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了林震东的鼻腔,像是一记重拳砸在他的泪腺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荷荷”的风箱声。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决堤。
“憋回去。”
耳机里突然传来陆云的声音。
不客气,甚至有点冷硬。
“老爷子,咱们签了生死状的。
眼泪在失重或者微重力环境下会变成水球,要么糊住你的眼睛让你变瞎子,要么吸进气管让你变死人。
这风景还没看完,您要是被自个儿的眼泪呛死了,回头我没法跟那些等着看红星湾笑话的洋鬼子交代。”
林震东的身子猛地一僵。
陆云这混小子,说话真是不给人留面子。
但这当头一棒,却硬生生把老人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鼓起,拼了命地吞咽着喉咙里那股咸涩的液体。
那双干枯的手在腿上的毛毯上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不能哭。
这是家里人给这片天造的路。
这是咱们自己造的船。
这要是哭了,那是给祖宗丢人,是给这帮没日没夜拼命的娃娃们泄气!
“嘿……”林震东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
“陆总师,你这人……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总控大厅里。
秦冷月站在陆云身后,看着大屏幕上那个倔强地仰着头、死活不让眼泪流下来的老人,眼眶微微泛红。
她虽然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反重力发生器”到底是什么黑科技,但她太了解陆云了。
那种违反物理常识的东西,绝对不是现有的工业体系能造出来的。
代价一定很大。
“后悔吗?”秦冷月轻声问,顺手把一杯温水放在陆云手边,
陆云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看着屏幕里那张虽然枯槁、却仿佛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无限生机的脸。
林震东的脸贴在玻璃上,眼神里那种即使面对死亡也未曾有过的光彩,比星辰还要耀眼。
“老婆,你知道他在美国一年能挣多少钱吗?”陆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几百万美金?”
“那是底薪。如果算上专利分红,他是硅谷最值钱的脑袋之一。”陆云指了指屏幕,
“八十年代初,他匿名把全套光刻胶提纯的理论手稿寄回国内,要是被FbI查出来那就是终身监禁。”
“他那时候没想过回来能有什么荣华富贵,他甚至做好了当一辈子‘隐形人’的准备。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家的地里不能长不出好庄稼。”
陆云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再说了,”陆云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指着林震东身边那个闪烁着数据的面板,
“这老头子刚才一激动,脑波跟‘天工’的交互频率爆表了。
就在刚才,他盯着那棵老槐树的时候,天工的数据库里多了一组关于‘第三代碳基芯片’的逻辑架构雏形。
这可是他脑子里藏了一辈子的好东西,临了了全送咱们了。”
秦冷月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这家伙,总是能把所有的深情和大义,包装成一副唯利是图的奸商嘴脸。
“高度三万六千公里,即将抵达同步轨道中转站——南天门一号基站。”
广播里传来播报声。
此时的窗外,天空已经彻底变成了深邃的黑色。
星辰不再是眨眼的微光,而是静止的、永恒的钻石。
而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就这样静静地悬浮在脚下。
林震东看着这浩瀚的宇宙,又看了看脚下那片连成一体的大陆。
没有国界。
没有铁丝网。
没有高低贵贱。
“真好啊……”
老人终于松开了紧绷的牙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这一生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屈辱。
他转过头,对着摄像头,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敬了一个并不标准,却异常庄重的礼。
“陆总师,谢谢。”
“这片天,真干净。”
陆云看着屏幕,抓起通话器,声音里少了几分痞气,多了一份肃穆:
“林老,欢迎来到南天门。”
“在这里,咱们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