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第七声刚落,雨丝还挂在龙吟风的袖口。
他没动,只是把那张湿透的密信翻了个面,对着光看背面。墨迹晕开的地方,名字边缘有些发毛,像被水泡软的纸边。
诸葛雄站在他身侧半步,没说话,只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街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新刊!新刊!三大王残余势力皇陵藏兵百万!血书全文首发!”
龙吟风猛地抬头。
卖报童从东街口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叠油纸包着的纸张,边跑边甩。雨水打在他脸上,他也不擦,只把嗓子扯得更响。
龙吟风迈步就走。
诸葛雄跟上。
两人穿过还没散尽的人群。有人还在低头捡灰雨里飘落的纸片,有人抱着孩子往家赶,还有几个汉子蹲在石阶下,用袖子擦刀。
卖报童拐进南巷口时,龙吟风已经堵在他前面。
小孩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手里的报纸差点掉地上。
龙吟风伸手,没抢,只说:“给我一份。”
卖报童眨眨眼,见他衣着不俗,腰间佩剑,不敢硬顶,递出一张。
龙吟风接过,没翻,先看报头——《云城快报》四个字是新刻的木版,墨色偏淡,印得有点虚。
他这才展开。
第一页是血红色大字标题,底下一行小字写着“据江湖密探亲录,血书原件已呈送钦天监”。
第二页开始是正文,写三大王旧部如何潜入皇陵、如何运兵、如何藏粮。字句狠厉,每段结尾都压一句“此乃天诛”,落款处是一行干涸发黑的指印。
龙吟风手指停在末尾。
那里有一道刻痕。
细长,斜向下,收锋处带一点钩。
他认得这个走势。
是他练剑时常用的断江式收势。
但这一道,钩得太浅,角度太直,力道全浮在表面。
他把报纸递给诸葛雄。
诸葛雄扫了一眼,说:“不是你刻的。”
龙吟风点头:“是照着我昨日在祭坛劈石的剑气痕迹描的。”
话音刚落,旁边酒肆门口走出一人,青布短打,腰挎单刀,左耳缺了半截。
秦九。
他盯着龙吟风手里的报纸,又看看龙吟风的脸,问:“这剑痕,是你留的?”
龙吟风没答,只把报纸翻到末页,指给他看那道刻痕。
秦九凑近,眯眼看了三秒,摇头:“不对。你劈石那一下,收锋时剑尖要往上挑半分。这道没挑。”
龙吟风把报纸折好,塞回卖报童手里:“再拿一份。”
卖报童愣住:“刚才那份……”
“我要没拆封的。”龙吟风说。
小孩赶紧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油纸裹得严实。
龙吟风撕开,摊开,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一样的刻痕。
他抽出腰间剑,剑未出鞘,只用剑鞘末端在掌心轻轻一敲。
咔。
声音很轻。
诸葛雄立刻明白,伸手接过报纸,将末页对准巷口斜射进来的光。
光线下,那道刻痕边缘有细微的刻刀划痕,深浅不一,几处还露了白茬。
“仿的。”诸葛雄说,“刻刀太钝,补了两刀。”
龙吟风把剑插回鞘中,转身就走。
秦九在后面问:“谁干的?”
龙吟风没回头:“运天宗。”
卖报童追上来:“客官,这报五文钱一份,您还没给钱……”
龙吟风脚步不停,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反手一弹。
铜钱飞出去,正中酒肆门口挂着的铜铃。
叮。
铃响一声,铜钱落地。
卖报童弯腰去捡,再抬头时,龙吟风和诸葛雄已拐进西巷。
西巷窄,两边都是货栈后门,堆着空木箱和麻袋。
龙吟风走到第三家门前,停下。
门缝里渗出一点墨香。
他抬脚,踢开虚掩的门。
里面是个小院,中间支着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三块雕版,一块印着标题,一块印着正文,最后一块,就是那道刻痕。
刻痕雕版上还沾着点朱砂。
龙吟风伸手,用指尖蹭了一下。
朱砂没干。
他把手指举到眼前看了看,又闻了闻。
不是朱砂,是混了铁粉的红泥。
旁边地上扔着一把小刻刀,刀刃卷了边。
诸葛雄蹲下,拾起刀,翻过来看柄底,刻着两个小字:运天。
龙吟风没碰雕版,只扫了一眼,转身出门。
巷口已有三人站着。
不是衙役,也不是差人。
是三个穿灰布袍的中年男人,手里各拎一只竹篮,篮里盖着蓝布。
龙吟风走近,三人齐齐低头。
中间那人开口:“龙公子,报已印完,共三百二十七份,全按您说的,只发南市、西巷、码头三处。”
龙吟风问:“谁让你们印的?”
那人顿了顿,说:“一个戴斗笠的人,昨夜来铺子,放下银子和雕版,说今日午时前必须印完。”
“银子呢?”
“在篮底。”
龙吟风掀开左边竹篮的蓝布。
底下压着一锭银子,约莫二两。
他伸手拿起,掂了掂,又放回去。
“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脸。只记得左手无名指少一节。”
龙吟风看向诸葛雄。
诸葛雄点头:“幽影的手下。”
龙吟风不再问,只说:“银子留下,雕版烧了。”
三人应声,转身就走。
诸葛雄低声说:“他们不会真烧。”
龙吟风说:“让他们留着。”
“为什么?”
“留着,才能引出下一个送雕版的人。”
诸葛雄没再问。
两人沿着西巷往北走,出了巷口,就是主街。
街上人比刚才多了。
几个妇人围在茶摊边说话,声音不大,但龙吟风听清了。
“……说是三大王的人,早就在皇陵底下挖通了地道。”
“……血书是真的,我表哥在钦天监当差,亲眼看见了。”
“……龙公子也在上面签了字,你们没看见末页那道剑痕?”
龙吟风脚步没停。
诸葛雄说:“谣言已经扎进去了。”
龙吟风说:“那就让它再扎深点。”
他拐进一家笔墨铺,买了三支狼毫,一锭松烟墨,两张素纸。
铺子里老板正在磨墨,抬头见是他,手抖了一下,墨条歪了半分。
龙吟风没理,付了钱,出门。
他在街角一棵老槐树下站定,铺开素纸,蘸墨,提笔。
第一张纸上,他画了一道刻痕。
和血书末页一模一样。
第二张纸上,他画了另一道。
这一道,钩更深,收锋更急,剑气外泄三分。
他画完,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树根上。
风吹过来,两张纸微微晃动。
诸葛雄看着,忽然说:“你在等谁来认?”
龙吟风没答,只把狼毫笔尖在拇指指甲上刮了刮,刮掉一点墨。
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匹黑马由远及近,马上骑手穿黑衣,斗笠压得很低。
马在槐树前三步停下。
骑手没下马,只抬手,朝龙吟风扬了扬。
手里拿着一张血书。
龙吟风也扬手。
手里是那两张素纸。
骑手盯着素纸看了三秒,忽然勒马,调头就走。
黑马扬起一阵尘土。
龙吟风把两张纸叠好,揣进怀里。
诸葛雄问:“他认出来了?”
龙吟风说:“他认出第二张才是我的。”
“那你第一张……”
“是给下一个人看的。”
诸葛雄点头。
龙吟风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右脚踩进一处积水。
水不深,刚没过鞋面。
他低头看了一眼。
水里倒映着槐树的枝杈,还有一小片灰白的天。
他没抬脚。
就那么站着。
水纹轻轻晃。
倒影里的枝杈跟着晃。
远处,钟楼第八声响起。
龙吟风抬起右脚,水珠顺着靴沿滴落。
他往前走,靴底踩碎一片落叶。
诸葛雄跟上。
两人走向皇陵方向。
龙吟风右手按在剑柄上,指节绷紧。
他没拔剑。
只是按着。
剑鞘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