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秤婆手一抖,粉末撒了一地,她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有人在改命!这片血壤以前是谁的不重要,现在它正在被强行改写归属。那个施术的人不在外面,就在这‘口胎’的最深处,他把自己和地脉长在了一起!”
“他在井底吃名字……”
一个尖细、怪异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顾一白猛地回头。
只见一直缩在阿朵背后的小满,此刻正像个木偶一样僵直地站着。
小丫头双眼翻白,只剩下眼白部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喉管里卡着好几重叠音。
“每叫一个,就多一分力气……我不叫……我不叫……”
小满浑身剧烈抽搐起来,阿朵一把抱住她,却发现这孩子的力气大得惊人,那一身细皮嫩肉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顾一白几步跨过去,两指并拢点在小满的眉心,大喝一声:“醒来!”
一股温热的真气灌入,小满身子一软,瘫倒在阿朵怀里,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全是惊恐。
“顾……顾叔叔……”小满抓着顾一白的袖子,哇的一声哭出来,“那井里有个大虫子,他在学人说话,好难听,好难听!”
顾一白拍了拍小满的后背,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全对上了。
吴龙那条六翅蜈蚣,本性就嗜食精魄。
在这苗疆巫术里,“命名”就是赋予魂识一个锚点。
有了名字,魂魄就有了根,也就有了被吞噬的资格。
那老妖怪根本没打算跟谁硬拼。
他把自己融进了血壤,把自己伪装成了这片大地的新主人。
他在“舌井”那里模拟婴儿初生的那张嘴,只要这地底下的万物生灵——哪怕是石头、血水、乃至闯入的活人,只要回应了他的呼唤,承认了他的“名字”,那就是在给他喂奶!
等他吃饱了,这“口胎”生出来的就不再是什么天地灵物,而是他吴龙的一具无上妖身!
“想当这地界的主子?”顾一白冷笑一声,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物件。
那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发黄牙齿。
这是“哑婴牙符”。
早些年顾一白游历四方时,曾在一个乱葬岗偶得。
据说那孩子出生即死,还没来得及啼哭,更没来得及取名,就被扔了。
这牙没沾过人间烟火气,也没受过名字的因果,是一切“呼名唤魂”邪术的克星。
“麻三。”
“哎,顾爷。”
“去把主通道尽头那条地缝给我刨开。”
麻三虽然手疼,但不敢怠慢,单手挥着半截钢管,几下就撬开了一块地砖大小的岩石。
顾一白走过去,将那枚牙符轻轻放进泥土里,没念咒,没烧纸,只是抓了一把土盖上,然后用脚跟狠狠碾了碾。
“都看着。”
一分钟过去了。
牙符周围的土壤依旧干燥,没有任何变化。
但在那手电筒光束的尽头,在那条通往“舌井”的主脉络上,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极其突兀地显现出来。
这红线并不是顺着血流方向走的,它在逆流。
就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细蛇,在那滚滚向下的黑色血污中,顽强地、笔直地指向了深渊的某一个点。
它是这片充满谎言和伪装的地下世界里,唯一一句真话。
“找到了。”顾一白看着那条红线延伸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低声对身旁的铁秤婆说道,“他把自己藏在别人的名字里,但这牙符不认字,只认死理。”
只要顺着这条红线走,就能直接捅到那条老蜈蚣的嗓子眼。
铁秤婆看着那条红线,握着骨刀的手紧了紧,转头看向顾一白,眼神里带着询问。
顾一白没说话,只是缓缓抽出了背后的雷击枣木剑,剑锋在岩壁上轻轻磕了三下。
清脆的撞击声在隧道里回荡。
这是进攻前的最后一次试音。
“阿朵。”顾一白轻声唤道。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阿朵此时站了起来,她将背上的药篓紧了紧,那双平时总是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她走到队伍最前面,目光扫过众人。
那双眼睛里没以前那种呆气,反而透着一股子只有野兽护崽时才有的狠厉。
她没说话,只是冲着蓝阿公扬了扬下巴。
老爷子会意,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没点火,就是闻个味儿提神。
“这地界,耳朵不能要了。”蓝阿公声音沙哑,指着前方黑洞洞的岔路口,“吴龙那老妖怪既然在‘口胎’里学人说话,那这周围的风声、水声,甚至咱们踩在石头上的回响,八成都是他在下套。听声辨位,那是给瞎子预备的死路。”
顾一白手腕一翻,桃木剑挽了个暗花,收到背后:“阿公的意思是?”
“信脚底板。”蓝阿公指了指地面,“人身上九窍,只有脚底板最实诚,接的是地气。这地下要是活的,血流得快慢、肉皮子的冷热,鞋底子隔着一层感觉不到,得光脚。”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了缩在队尾的陈皮身上。
陈皮是个皮匠,也是村里唯一一个能把人皮当牛皮鞣制的狠角儿。
为了试皮子的软硬和药水的火候,他常年赤脚在染缸边干活,那双脚板子被药水泡得虽难看,触觉却比手指头还灵敏几分。
被几道目光这么一扎,陈皮哆嗦了一下,往阴影里缩了缩,那张常年被药水熏得蜡黄的脸上写满了抗拒:“不……我不去。我昨晚做了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张大嘴里,上下牙一合,我就成了肉馅……这地儿邪性,我不去。”
没人动。
顾一白也没逼他,只是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
逼出来的兵,上了阵也是软脚虾。
阿朵走过去。
她也不劝,只是伸手从腰间的绣囊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当着陈皮的面,慢慢剥开。
一股甜腻的槐花香气在满是焦臭和血腥味的隧道里散开。
那是几块有些化了的蜜糖。
陈皮愣住了,鼻子抽动了两下,眼眶瞬间就红了。
“招娣……”他嗓子里发出两声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她生前……最爱吃这个。以前总站在我铺子门口,眼巴巴看着我鞣皮子,就为了讨一块糖渣吃。她说想舔一口,就一口……”
阿朵把糖塞进陈皮手里,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掌颤抖着合拢,像是握住了半条命。
陈皮低下头,把那一小包糖揣进贴身的兜里,再抬头时,那股子窝囊劲儿散了大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两下扯掉草鞋,两只脚又宽又厚,脚趾像生姜一样岔开。
“系绳。”陈皮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
怒哥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尾巴上贴着的那张缚言符闪着微弱的黄光,像是一盏飘忽的鬼火。
他得在上面盯着,一旦陈皮有失控的迹象,那几根翎羽就是催命的箭。
陈皮赤着脚,一步步走进黑暗里。
顾一白眯着眼,盯着陈皮的背影。
这皮匠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要停顿两三秒,脚趾用力抓地,像是在地里生了根。
前面是个三岔口。
陈皮停在了左边的洞口。
顾一白看见他的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脑袋猛地往左偏,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紧接着,他又转向右边,整个人像是中了邪一样往前倾,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脚已经抬起来了一半。
“定!”
顾一白刚要掐诀,就见陈皮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子啐在地上,那股子痴迷劲儿瞬间变成了痛苦。
他硬生生收回脚,整个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壁虎,死死贴在地面上,手脚并用,最后却把身子转向了最中间那条看似最窄、最不起眼的通道。
他在那条通道口踩了又踩,甚至跪下来用膝盖蹭了蹭地面,最后才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左边……那是小满在哭,哭得心尖子疼。”陈皮大口喘气,脸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死人,“右边……是我死在那年的老娘在喊我乳名,差点就应了。”
“中间呢?”顾一白递给他一壶水。
陈皮没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中间那条道,热乎的。不像是石头,倒像是……踩在刚剥下来的牛肚皮上。而且,那地底下有东西在跳,咚、咚、咚……跟我心跳是一个点儿。”
话音未落,一直被麻三扛在肩上、塞在竹笼里的罗淑英突然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错了!都错了!”
这疯婆子头发蓬乱,指甲扣着竹笼的缝隙,鲜血淋漓:“那不是出口!那是胃囊!那是他的胃!”
顾一白皱眉,示意麻三把笼子放下。
罗淑英脸贴在竹条上,五官扭曲:“你们以为我在骗人?三百年前那场祭祀,我根本不是主祭!我是那个被扔在庙外面守门的妹妹!我亲耳听见姐姐在里面惨叫,她死前喊出了那个真名……从那天起,那个名字就像蛆一样钻进我脑子里,日夜啃我的骨髓!”
她嘶吼着,声音尖利得刺耳:“我偷玉符,改记忆,不是为了长生!我是为了找到这口井,把那个名字的源头掐断!毁了它,就没人再受这罪了!那是胃……那是吃人的胃啊!”
隧道里一片死寂。
顾一白看向蓝阿公。
老爷子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片刚才从誓墙灰烬里扒拉出来的焦黑残卷。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剔掉上面的炭灰,露出几个暗红色的字迹——【祭妹守名】。
“她没撒谎。”蓝阿公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悲悯,“古礼里是有这一条。主祭若是身死魂消,血亲就要继承那个‘名’带来的因果,这叫守名煞。这滋味,比凌迟还难受。”
罗淑英在笼子里又哭又笑,像个崩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