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的轴承干了。
铁磨铁。
尖厉的嘶鸣,剐蹭着耳膜。
三十里荒原,风停雪止。
那场吞噬了驿站的大火,早已被身后的夜色嚼碎,吞尽。
林澈没回头。
胸口那叠银票,三千万两,烫得皮肉生疼。
这不是钱。
这是那个胖子刚从身上剥下来的油,也是他剐下来的命。
车身颠了一下。
棉被里探出一只手,枯瘦,指节青白,虚空里抓了一把。
“澈哥?”
她抓住了林澈空荡荡的袖管。
很紧。
“刘员外呢?怎没听见他那呼哧带喘的动静?”
林澈脚下一顿。
草鞋早磨穿了,脚底板那层血痂冻得硬邦邦,踩在碎石上,没知觉。
“没跟上。”
“怎么?”
“他说那是笔大买卖。”
“他说这辈子亏心事做尽,得留在那个火坑里把账算平。算不平,他不走。”
被窝里安静了。
过了许久,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那是把哭声嚼碎了咽下去的动静。
林澈没劝。
这世道,能哭出声是福分。
他连这福分都省了。
前面只有路。
往北。
……
三十三天。
蟠桃树杈上,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正蹲在那儿。
手里半个桃子,刚咬了一口,突然扬手砸了。
吧唧。
稀烂。
“真他娘的酸。”
玄穹天尊。
“猴子,心又燥了?”
“燥个屁。”
“俺就是不痛快。”
“那胖子一身俗骨,本来能活八十八,儿孙满堂送终。就因为信了这书生一句鬼话,肉身填了火坑。”
“值当?”
玄穹天尊神色淡漠。
“值不值,不由你定。”
“由那个书生定。”
“他若死在半道,那胖子就是白死,是蠢死的猪。”
“他若能活着走到金銮殿,把这天捅个窟窿……”
“那胖子,便是功德无量。”
孙悟空龇牙,獠牙森白。
“那俺老孙就睁眼看着。”
“看这满嘴仁义道德的书生,骨头是不是真的比铁硬。”
……
路,长得让人绝望。
林澈不知道走了几天。
只知道那一车轮印子里,红得刺眼。
赵霓裳烧得厉害。
浑身滚烫,嘴里却喊冷。
林澈脱了那件染血的青衫,裹在她身上。
他光着膀子。
瘦骨嶙峋的脊背暴露在寒风里,拉着车,在雪地里狂奔。
跑起来就不冷了。
跑起来,血就热了。
路遇流寇。
那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看着这个赤身、满身血痂、拉着破车的疯子,竟没人敢动刀。
因为那双眼。
那不是活人的眼。
那是恶鬼盯着肉的眼神。
谁挡路,谁就是干粮。
……
这日正午。
地平线上,黑压压起了一道墙。
巨龙盘踞,高达十丈。
大乾帝都,上京。
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那是盛世才有的喧嚣,那是权力和金钱发酵后的味道。
林澈停了车。
他现在的模样,比厉鬼还不如。
头发板结成块,脸上是混着血的黑灰,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
周围百姓捂鼻避让。
“哪来的疯狗?”
“真晦气,守门的怎么什么脏东西都放进来。”
林澈不聋。
但他听不见。
他只盯着那高耸的城门楼。
入城盘查极严。
城墙上,最新的海捕文书刚刷上去,浆糊还没干。
【钦犯:林澈】
【罪名:勾结妖邪,屠戮朝廷命官】
画像极像。
眉目清秀,书生气十足。
人群指指点点,都在议论这魔头究竟长了几个脑袋。
林澈站在阴影里。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银票。
一百两。
通宝庄的通兑票号,这世上最硬的通行证。
他走到守城校尉的马前。
没说话。
只是把银票递了过去。
校尉一愣,上下打量这疯子一眼,又看了看那银票上殷红的大印。
真的。
“爷……”校尉的脸变了,“您这是……”
林澈指了指身后的独轮车,又指了指城门。
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意思是:我不说话,我要进城。
校尉秒懂。
有钱的哑巴,或者是犯了事的豪强。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一百两。
“放行!快放行!”校尉挥着马鞭驱赶百姓,“没长眼吗?给爷把路让开!”
通缉令就在头顶飘着。
画像上那个“魔头”,就这么大摇大摆,从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走了进去。
用奸商的钱,买了一条进城的路。
真讽刺。
……
城门洞里阴冷。
“驾——”
蹄声如雷,地面微颤。
“闪开!大学士府车驾!冲撞者死!”
豪奴挥鞭开道。
一辆紫檀木马车碾压而来,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车角银铃清脆。
林澈的车太宽,被挤到了墙根。
啪!
豪奴一鞭子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
皮开肉绽。
林澈没躲,双手死死撑住独轮车,没让车身侧翻。
风起。
车帘掀起一角。
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五旬上下,颌下三缕长须,面色红润。
当朝一品,翰林院大学士,刘辰。
也是那个胖子拿命换来的“关系”。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刘辰皱眉。
他看见了这个比狗还脏的乞丐。
也看见了乞丐手里那枚翠绿欲滴的扳指。
那是刘家的祖传信物。
他认得。
他也看见了乞丐那双眼。
平静,死寂,却像两把钩子。
“老爷?”车内管家低唤。
刘辰的目光在扳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极其自然地移开了。
帘子落下。
遮住了那张脸,也遮住了车厢里透出的暖香。
“走。”
没有相认。
没有停留。
车轮滚滚,径直朝着皇宫那片金碧辉煌而去。
林澈站在扬起的尘土里。
手里攥着那枚扳指。
指甲崩断了。
血顺着指缝滴下来,砸在尘土里,洇出一朵小花。
这一刻。
墙上那张通缉令被风吹起,刚好盖住了那个触目惊心的“死”字。
林澈抬头。
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嘴角一点点扯开。
他在笑。
那笑容里没有悲愤,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通透。
“表哥……”
“既然你也瞎了……”
“那咱们这笔账,就去金銮殿上算。”
林澈重新推车。
车轮碾过那块带血的尘土,吱呀作响。
这声音。
像是在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