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铁翼初振,薪火暗燃
太原兵工厂的后院总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煤油、铁锈与机油的混合体,带着金属被打磨的涩感,又藏着一丝机油的黏腻。墙角堆着几架拆解开的日军零式战斗机残骸,机翼断口处还沾着太平洋海战的盐渍,阳光下泛着青黑的锈迹,像是凝固的血。周明蹲在最大的一片机翼残骸旁,手里的游标卡尺在翼梁上移动,笔尖在泛黄的图纸上飞快地画着,铅笔屑簌簌落在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积成一小堆,风一吹就散了。
“周工,北平那边送来了新炼的铬钼钢,说是比原来的低碳钢强度高两成。”学徒小张抱着块半人高的钢板跑过来,钢板边缘还带着轧机压出的细密纹路,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微微发抖。
周明放下卡尺,站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他蹲了快三个时辰,早麻了。他走过去,用指节敲了敲钢板,那声“当”的脆响比预想中更清亮,像块实心的玉。“声儿正,”他点点头,眉头舒展些,伸手在钢板上摸了摸,指尖划过轧制的纹路,“小张,让铣床班的老郑过来,按这个尺寸裁——把这机翼的主梁换了试试。”他指着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标记,“上次试装的木质翼梁太脆,上回试飞,俯冲角度刚到三十度就颤得像筛糠,换成钢的或许能顶住。”
小张应着跑开,裤脚扫过地上的零件堆,带起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周明弯腰捡起个变形的起落架轮子,橡胶轮胎早就被炮火炸烂了,只剩轮毂上扭曲的钢圈。他想起上个月试飞的那架“拼装机”——用零式的机身、九七式的机翼,还有从苏联人那里换的发动机,刚升空十分钟就一头栽进了麦田,飞行员小李被救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翼梁。
“周工,这鬼子的发动机可真够呛。”不远处,机械师老王正用煤油清洗一台九七式战斗机的发动机,零件摆了满满一工作台,像是摊开的内脏。他举着个布满油泥的轴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看这滚珠,磨得坑坑洼洼的,用的都是劣质钢,转不了多久就卡壳。上回那架就是因为这破轴承,在空中突然停机,差点没把老李摔死。”
周明走过去,拿起个齿轮对着阳光看,齿牙上还沾着黑色的油垢。“别骂了,拆下来测绘。”他用镊子夹起块酒精棉,一点点擦着齿轮上的油污,“把齿形记下来,模数、压力角都标清楚,让铸造车间仿一批。告诉老张,用咱们自己炼的锰钢,含锰量提半成,肯定比这耐磨损。”他顿了顿,指着发动机缸体上堵塞的冷却管,“还有这冷却系统,设计得太蠢,管道拐了八个弯,能不堵吗?让绘图员改改走向,走直线,多装两个散热片——上次试飞那架,没飞半小时就冒白烟,跟个烧着的灯笼似的。”
老王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还是你脑瓜活。咱这土法炼钢虽然糙,但真材实料,锰钢炼出来敲着当当响,比鬼子的‘豆腐渣’强十倍。”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士兵抬着个大木箱进来,木箱上印着“航空炸弹”的日文标识,边角磕得坑坑洼洼,还留着弹片划过的深痕。周明心里一动,迎上去问:“这是?”
领头的士兵抹了把汗,粗声说:“从鬼子军需库搜出来的,看着沉得很,以为是炸弹,撬开一看全是这玩意儿。”他说着撬开木箱,里面果然没装炸弹,而是塞满了用软布裹着的航空仪表——陀螺仪、高度表、空速表,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精密的光。
周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陀螺仪,那金属外壳冰凉,入手沉甸甸的,转动起来几乎听不到声音,只觉得掌心微微发麻。“是三式陀螺仪!”他呼吸都急促了些,“咱自己仿的总差口气,要么转不准,要么容易卡,正好拆了研究。”他喊来绘图员小吴,“拿放大镜来,把里面的齿轮组画下来,一丝一毫都别错。齿轮用咱的高速钢,轴承试试上次从德国技师那学的法子,用滑石粉混合润滑油,说不定能减少磨损。”
小吴手都抖了,赶紧搬来绘图板,趴在箱子边就开始画。阳光透过车间的破窗,正好照在陀螺仪上,那细密的齿轮像朵金属的花,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傍晚时,夕阳把车间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伸展的手。周明踩着满地零件,走到墙角那架快组装好的飞机前。这架被大伙戏称为“拼刺刀”的飞机,真是名副其实的“杂种”——机身是用零式的前半段和九七式的后半段拼的,机翼是从美军废弃的p-40上拆下来的,螺旋桨更绝,是用三架报废飞机的零件拼凑的,叶片长短都不太一样,转起来肯定晃。尾翼上还没来得及涂标志,只潦草地画了个红星,是小李牺牲前用红漆刷的,现在漆皮都翘起来了。
但当周明转动螺旋桨,听着那“咔嗒、咔嗒”的联动声时,眼里还是泛起了光。他想起小李第一次看到这架“怪物”时,笑得直不起腰:“周工,这玩意儿能飞起来吗?别是个会跑的铁疙瘩吧?”那时他们还在发愁没有合适的发动机,后来从战场上拖回台缴获的“樱花”特攻机发动机,拆了炸弹部分,硬是改造成了动力装置。
“明天试试能不能飞。”周明对围过来的工人们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劲,“不用跟大鹰酱的p-51比,也不用跟鬼子的零式较劲,咱就求它能稳稳当当飞起来,带着炸弹扔到鬼子阵地上去,就算赢。”
老王搓着手,嘿嘿笑:“我把那台发动机的轴承全换了,用的咱自己炼的滚珠,保准转得顺溜。就是冷却系统改得急,不知道能不能顶住。”
“顶不住就再改。”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又不是造一次就完了,这次不行,下次再换零件,总能弄出顺溜的。”
小张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去拎回来个油桶,桶身上用白漆写着“东营”两个字,还贴着张纸条,是石老根的笔迹:“纯度92%,试了三回,积碳比鬼子的少三成,放心用。”他把油桶放在地上,“石师傅说,这油是新炼的,比鬼子的清净,烧起来少积碳,能护着发动机。”
周明拧开桶盖,一股辛辣又清冽的气味涌出来,带着石油特有的厚重感。他舀出一小杯,对着光看,油色清澈得像琥珀,没有一点杂质。“好东西。”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明天试飞,就用它。”
夜深了,车间的灯还亮着,是那种带着昏黄的汽灯,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群摇晃的巨人。周明趴在图纸上,改着机翼的角度——白天测量时发现,p-40的机翼前缘太尖,低速时容易失速,他想把前缘修得圆钝些,像家门口老槐树的叶子那样,风一吹能稳稳当当的。他画得入神,铅笔尖断了都没察觉,直到嘴里尝到点苦味,才发现咬着铅笔头。
老王还在跟发动机较劲,叮当的敲击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在给冷却管加装散热片,用的是从炮弹壳上剪下来的铁皮,敲得平平整整。小张抱着齿轮模具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挂着笑,大概是梦到飞机飞起来了,口水打湿了胸前的工装。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拖着淡淡的光尾,像谁在天上划了根火柴。周明抬头望了一眼,又低下头,铅笔在图纸上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他知道,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螺旋桨飞机,路还很长。或许要拆无数架残骸,或许要试错几十次,或许还会有像小李那样的牺牲。但只要这车间的灯亮着,只要东营的油还在流,只要老王手里的锤子还在敲,小张梦里的笑容还在,总有一天,这拼拼凑凑的铁家伙,能真正冲上云霄。
说不定到那天,它能飞得又稳又远,能带着他们的希望,掠过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让孩子们再不用躲在防空洞里发抖,让像小李一样的年轻人,能笑着抚摸自己造的飞机,而不是抱着炸弹冲向敌舰。
周明拿起一块新的绘图橡皮,擦掉图纸上多余的线条,橡皮屑落在小李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年轻人抱着一架自制的滑翔机,背景是湛蓝的天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他轻轻拂去橡皮屑,像是怕惊扰了那份灿烂。
“快了。”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再等等,就快了。”
车间外的风呜呜地吹,带着远处油田的气息,像是在应和他的话。汽灯的光晕里,那架“拼刺刀”静静地待在角落,蒙着层薄灰,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等着黎明时分的第一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