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紫云观破败的殿门,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血腥气,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殿内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如同鬼魅。
死寂。
蝎一那句“为风陵渡的会面,争取最关键的十二个时辰”如同一把重锤,砸碎了殿内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一百一十七名死士。
自杀式的攻击。
切断京城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柳惊鸿和萧夜澜,甚至蝎一和蝎二,都只是这场惊天豪赌中,被推到台前用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棋子。真正的杀招,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棋盘之外,早已悄然落下。
“狸奴”的脸色变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黑暗,仿佛已经能听到山下传来的厮杀声。
蝎一看着柳惊鸿,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快意。他输了,但组织的大计,却因为他的失败而得以完美执行。柳惊鸿就算抓住了他,也已经来不及阻止任何事。她赢了这一隅,却输了整个天下。
然而,柳惊鸿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半分急切。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片刻后,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夜澜,笑了。
那笑容,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顽劣,又有些疯狂。
“王爷,你看,我是不是个天生的祸水?”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荒唐的自嘲。
“我活着,北国就要派人来杀我。为了杀我,他们不惜动用一百多个死士来陪葬,顺便搅乱你的南国。说到底,这一切麻烦,根子都在我身上。”
她摊了摊手,神情无辜得像个闯了祸却不自知的孩子。
“所以,我有个一劳永逸的好主意。”
她往前走了两步,凑到萧夜澜面前,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找到了什么绝妙的玩具。
“我死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此言一出,满殿俱静。
连被堵住嘴的蝎二都停止了挣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真正的疯子。
“狸奴”更是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单膝跪地:“王妃,不可!”
萧夜澜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他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节收紧,青筋毕露。
“你看,多划算。”柳惊鸿完全无视旁人的反应,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头算账,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讨论明天去哪家酒楼听曲儿。
“第一,我‘死’了,北国组织的任务目标消失,他们自然会关闭我的卷宗,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追着我不放。一了百了。”
“第二,我这个‘饵’一死,山下那些准备闹事的‘蝎子’们,群龙无首,指令中断。就算他们还会按原计划行动,也会因为指挥混乱而威力大减。为你的人争取宝贵的时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伸出第三根手指,轻轻点在萧夜澜的胸口,“你那个想卖国求荣的倒霉亲戚,之所以敢和北国勾结,无非是觉得有机可乘。我这个‘北国特工’的身份,就是他手里的一张牌。现在我‘死’了,这张牌就废了。他与北国之间的信任,也会因此出现裂痕。你说,这是不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一番话说完,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自己的“死亡”变成了一场可以撬动全局的完美布局。
殿内,落针可闻。
蝎一看着她,心中那股彻骨的寒意再次升起。这个女人,她竟然能把自己的生死,当成一件可以利用的武器,冷静地分析其价值,然后毫不犹豫地投入战场。
她不是疯了。
她是比“阿修罗”还要冷血、还要可怕的怪物。
许久,萧夜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不同意。”
只有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他刚刚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等你放烟花。他等到了,却不是为了看她走向死亡。
“王爷,这不是在请求你的同意。”柳惊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第一次变得无比认真,“我是在通知你。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我说了,不行。”萧夜-澜的声调没有提高,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势,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缓缓站起身,那双曾经被认为残废的腿,此刻支撑着他高大的身躯,如山岳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你从泥潭里捞出来。不是为了再亲手把你推下去。”
柳惊鸿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痛惜与坚定,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谁说要跳下去了?”她眨了眨眼,语气重新变得狡黠起来,“我只是换个活法而已。‘幽灵’死了,柳惊鸿才能真正地活。你不觉得,甩掉一个麻烦的身份,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吗?”
她握住他停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将它拉下来,放在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萧夜澜,你信我吗?”
萧夜澜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狡黠与期盼,那份坚决的壁垒,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只要她还是“七皇子妃”,她就永远是北国眼中的一根刺,是南国朝堂上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唯有“死亡”,才能让她从这张巨大的棋盘上,彻底消失,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自由的代价,却是他要亲眼看着她“死去”,然后独自面对世人的揣测和北国的怒火。
“你要如何‘死’?”他终于松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当然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人尽皆知,死得……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柳惊鸿眼中光芒大盛,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一把火。”她说,“一场烧掉整个揽月轩的大火。我,护国公府的王妃,在与王爷的争执中,心灰意冷,引火自焚。尸骨无存。”
“尸体呢?”萧夜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京兆府大牢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身形与我相仿,又罪无可赦的女囚。用她们,换南国一场安宁,想必她们也是愿意的。”柳惊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萧夜澜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一场大火,足以掩盖所有痕迹。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根本无从辨认。再加上他这个“悲痛欲绝”的夫君,和满府下人的“证词”,柳惊鸿的死,将成为一桩铁案。
“好。”他终于吐出这个字。
做出这个决定,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等你回来。”
“我很快就回来。”柳惊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用一个新的身份,站在你身边。”
计划已定,两人之间再无半分迟疑。
萧夜澜转身,看向“狸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冷冽:“传令下去,‘狼群’不必理会山下的骚乱,收缩防线,立刻封锁所有下山的路。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
“另外,让陈七立刻去一趟京兆府大牢,就说我说的,提一个叫‘秋娘’的女犯。我要活的。”
“属下遵命!”“狸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任何犹豫,领命而去。
大殿内,只剩下柳惊鸿,萧夜澜,和网中的蝎一、蝎二。
柳惊鸿缓缓走到蝎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脸色惨白如纸的昔日导师。
“导师,你很幸运。”她微笑着说,“你很快就能亲眼见证,我是如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蝎一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柳惊鸿俯下身,声音轻得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记得,出去之后,把我‘死亡’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带回去。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放的火,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快意。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亲手打造的、最锋利的刀,最终,是选择了自我了断。我要这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最耻辱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