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一的眼中，那丝转瞬即逝的快意，彻底凝固在了脸上。他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怔怔地看着柳惊鸿，看着她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早就知道了。
她不仅算到了他们会来，算到了他们有后手，甚至连他们后手的目的，都算得一清二楚。
从头到尾，她就不是那个被动应战的猎物。她才是那个布下天罗地网，静待所有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萧夜澜握着柳惊鸿的手，那只手依旧微凉，却不再颤抖。他能感觉到，当她说出“假死”计划时，她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绝对冷静、甚至有些兴奋的状态。这不是一个女人在面对生死时的恐惧，而是一个顶级的工匠，在审视自己即将完成的、最完美的作品。
“你说的‘秋娘’，是什么人？”萧夜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京兆府大牢，死囚。罪名是与人通奸，毒杀亲夫，证据确凿，三司会审已过，只等秋后问斩。”柳惊鸿回答得极快，仿佛这个人的卷宗早已在她脑中过了千百遍，“我查过，她与我身形相仿，年龄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她无亲无故，是个流民，死了，不会有任何人追查。”
萧夜澜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想到的不是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而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京兆府大牢的死囚都查了个底朝天。
“狸奴已经去了。”他没有多问，只是陈述事实。
“很好。”柳惊鸿点了点头，开始在殿内踱步，思路清晰得像一条奔流的溪水，“人带回来，不能直接进府。先安置在城外的一处秘密庄子里，由苍狼卫看管。等到动手那晚，再用迷药迷晕，换上我的衣服，送进揽月轩。”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萧夜澜，眼中闪着精于计算的光。
“火，必须从我的寝房烧起。不能是外人放火，必须是我自己‘不慎’走水。”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一架失手打翻的烛台，一壶不小心泼洒的烈酒，一个心碎女人在绝望中的疏忽……故事要简单，要合情合理，才能让人信服。”
“揽月轩的西厢，梁柱用的是南疆进贡的黑铁木，耐火。”萧夜澜接口道，他的声音沉稳，瞬间便跟上了她的思路，“火势会集中在你的寝房和相连的书房，不会蔓延到整个院子。京城的武侯铺，我会让人安排一出‘意外’，拖延他们救火的时间。足够将一切烧成灰烬，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对，就是这样。”柳惊鸿打了个响指，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火要烧得够旺，够久。要将那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副骨架，让最好的仵作也验不出身份。”
她说着，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支金丝嵌红宝的凤凰步摇。那是上次宫宴，太后亲手赏赐的，整个京城独一无二。
她将步摇放在掌心，那凤凰的眼睛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仿佛活了过来。
“这个，必须在那具焦骨的手边被发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人们会记得这支步摇，他们会说，护国公妃到死，都还握着太后的恩赏。这会为你的‘悲痛’，增添一分令人信服的佐证。”
萧夜澜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步摇上，眼神暗了暗。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支步摇从她手里拿了过来，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那冰凉的金属触感，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网中的蝎一，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他像一个旁观者，听着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将一场弥天大谎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从尸体的来源，到起火的方式，再到物证的布置，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他忽然觉得有些荒唐。组织花了十几年，用最严苛的手段，培养出了一个最顶级的特工“幽灵”。可到头来，她最完美的一次任务，竟然是策划自己的死亡。
“还有下人。”柳惊鸿继续道，“尤其是绿萼。那丫头太忠心，瞒不过她。必须让她相信我真的死了，她的悲伤，才不会有破绽。”
“我会让陈七亲自去‘请’她。”萧夜澜的声音低沉，“告诉她，这是你的命令。让她配合演完这出戏，事后，我会保她一世平安。”
“不。”柳惊鸿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你要告诉她，我与你决裂，心灰意冷，已无生念。让她去求你，去闹，去想尽一切办法救我。最后，让她亲眼看到我将自己反锁在房中，再也敲不开门。她越是拼命，越是绝望，这场戏就越真。”
她顿了顿，补充道：“事后，厚待她。让她成为揽月轩新的主人，也算是……我对她的补偿。”
萧夜澜沉默了。他看着柳惊鸿，这个女人在安排自己“后事”的时候，连身边一个丫鬟的未来都考虑到了。这份冷静和周全，让他心疼，也让他……更加着迷。
“最后一步。”柳惊鸿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王爷，这出戏，你是最重要的主角。光有我的‘死’还不够，还需要你的‘恨’来做引子。”
“你想怎么做？”
“我们回府之后，要大吵一架。”柳惊鸿的语气变得轻快，“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吵得天翻地覆。你最好……再打我一巴掌。”
萧夜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不行。”他想也不想便拒绝。
“演戏而已。”柳惊鸿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下手重点，看起来才真。一个被丈夫彻底伤透了心的女人，万念俱灰之下引火自焚，这个故事才算完整。”
“我说了，不行。”萧夜-澜的态度强硬，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可以陪她演任何戏，唯独这一件，不行。
柳惊鸿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那好吧，你不打我，那就换一种方式。”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你让人把我关起来，就在揽月轩。对外宣称我‘言行无状，冲撞夫君’，罚我禁足抄书。然后，当晚，揽月轩走水。一个被禁足的王妃，葬身火海……这个故事，是不是听起来更顺理成章？”
萧夜澜的眸色深沉如海。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让步。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这个字，代表着这出名为“死亡”的大戏，所有角色、剧本、道具，全部就位。
“把他们两个处理掉。”萧夜澜转头，冰冷的目光落在蝎一和蝎二身上。
“等等。”柳惊鸿拦住了他。
她走到蝎一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导师，我改变主意了。”她微笑着，那笑容在蝎一看来，比魔鬼还要可怕，“我不杀你。我会放了你。”
蝎一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我‘死’。然后，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北国，去向你的主子复命。”柳惊鸿的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我要你告诉他们，他们最得意的作品，是如何在南国的富贵荣华中堕落，最后因为一个男人，选择用最愚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要‘幽灵’的死，成为组织历史上，最耻辱、最可笑的一个污点。我要你，成为这个污点的见证人和传播者。从此以后，你们每一次提到‘忠诚’，都会想起我这个‘叛徒’。每一次执行任务，都会想起我这场可笑的‘自焚’。”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灿烂而冰冷。
“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痛苦。您说对吗，导师？”
蝎一死死地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只觉得，一股混杂着羞辱、愤怒和无力的寒流，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柳惊鸿不再看他，转身走到萧夜澜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走吧，王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吵架了。”
萧夜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挽着，转身向殿外走去。
“狸奴。”他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天亮之后，放他走。至于另一个……”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厌烦。
“处理干净。”
“是！”
殿门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正被一点点驱散。
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即将在日出之时，拉开序幕。
萧夜澜扶着柳惊鸿，走下通往山脚的石阶。他的脚步很稳，但挽着他的柳惊鸿，却能感觉到他手臂上那紧绷的肌肉。
“怕了？”她轻声问。
“怕。”萧夜澜没有否认，“怕你演得太好，我忍不住会当真。”
柳惊鸿笑了，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安稳气息。
“放心，”她说，“等这出戏唱完，我就回来。到时候，我带你去吃城南那家最好吃的桂花糕。听说，要排很久的队呢。”
萧夜澜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山风吹过，带着清晨的凉意。
一出精心策划的死亡，一场即将上演的弥天大谎，就这样，在两人一句平常得近乎琐碎的对话中，悄然落定了最后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