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泼洒了一夜的墨色天幕，被黎明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潮湿的冷风卷着浓重的焦糊味，钻入护国公府每一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并非一场噩梦。
揽月轩，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曾经精致雅洁的亭台楼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黑漆漆的梁木炭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里，被雨水浸泡后，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锦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府里的下人们远远地围着，交头接耳，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惧与唏嘘。
“太惨了……听说烧得连骨头渣子都快不剩了。”
“可不是嘛，王爷当场就气得吐了血，现在还昏迷着呢。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王爷这是急火攻心，伤了根本。”
“要我说，王妃也是烈性。昨儿个被王爷当众掌掴禁足，夜里就……唉！”
“嘘！小声点！这事儿可不敢乱嚼舌根，小心被拔了舌头！”
窃窃私语声像水面上的浮萍，聚了又散。
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它不需要官方的通报，只需要几个管事妈妈去采买时的一声叹息，几个小厮在酒馆里多喝了两杯后的几句醉话。
不到一个时辰，护国公妃柳惊鸿，这位近来在京城声名鹊起、行事乖张的“疯批王妃”，与夫君决裂后，心灰意冷，于昨夜风雨中引火自焚，香消玉殒的消息，便如同一滴滚油落入沸水，瞬间在整座京城炸开了锅。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皇宫。
早朝之上，文武百官还未从边境大捷的喜悦中完全回过神来，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砸得晕头转向。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他刚刚才将萧夜澜捧到了权力的顶峰，赐下护国公的无上荣耀，结果转眼之间，他的后院就烧起了这样一场弥天大火。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是一桩足以动摇朝局的丑闻。
“护国公呢？为何没来上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公公躬着身上前，尖细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回禀陛下，护国公府一早派人来报，说……说王爷昨夜惊闻王妃噩耗，悲痛攻心，吐血昏迷，至今未醒。太医院的几位院判已经赶过去了，只是……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朝堂之下，顿时一片嗡鸣。
太子党余孽的几个官员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幸灾乐祸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他们正愁找不到由头攻击萧夜澜，没想到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一个天大的把柄。治家不严，逼死王妃，这顶帽子扣下来，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不同，护国公府内，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萧夜澜的寝房里，药味浓重。
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目紧闭，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床边，几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轮流为他诊脉，一个个愁眉不展，不住地摇头叹息。
“王爷此乃心神巨创，忧思郁结，五内俱焚之兆啊。”
“是啊，药石之力，只能解体肤之症，难医心头之伤。还需王爷自己……能想得开才好。”
他们商量着开了一副又一副温补安神的方子，却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能让王爷醒来。
而在另一间偏僻的厢房里，绿萼也醒了。
她睁开眼，呆呆地看着陌生的房梁，许久，昨夜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幕才重新涌回脑海。
“王妃……”她喃喃地念着，眼泪便无声地滑落。
她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怀里，还紧紧地揣着一个信封。那是王妃从门缝里塞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她的指尖颤抖着，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她的卖身契，和一沓厚厚的银票。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字迹潦草，仿佛用尽了主人最后的力气。
“绿萼，好好活。”
“哇——”
压抑了一整夜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绿萼抱着那封信，将脸埋在被褥里，哭得肝肠寸断。她不信，她不信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强大的王妃，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那冲天的火光，那坍塌的房梁，那扇她用尽全力也未能劈开的门，都在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王妃，真的不要她了。
午后，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京兆府的仵作终于得到了进府查验的许可。
在揽月轩那片被雨水浇得透湿的废墟里，仵作和几个衙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他们很快就在寝房的位置，发现了一具被烧得蜷曲的、已经看不出人形的焦黑骸骨。
骸骨旁，一个东西在乌黑的灰烬里，反射出一点暗红色的微光。
仵作小心地用镊子将它夹起，用清水冲洗干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支金丝凤凰步摇，凤凰的身体已经被烧得变形，羽翼残缺，但那颗嵌在凤眼位置的红宝石，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在阴沉的天光下，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泪。
“是……是太后娘娘赏的那支步摇！”一个在场的老管事失声惊呼。
这下，再也无人怀疑。
护国公妃柳惊鸿的“死”，成了板上钉钉的铁案。
消息传到将军府时，李氏正在佛堂里抄写经书。
听完下人的禀报，她捏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恰好落在“善”字的心上，将它染成了一团污黑。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
“回……回夫人，外面都传遍了，说……说大小姐，昨夜在护国公府放火，把自己给……烧死了。”
李氏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着桌案，悲痛欲绝地闭上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我的鸿儿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伤心到了极点。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她那张悲戚的脸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死了？
那个小贱人，终于死了？
烧死了？烧得尸骨无存？
李氏只觉得一股狂喜从心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欢呼雀跃。她强忍着放声大笑的冲动，用袖子捂住脸，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听起来像是哭泣的呜咽声。
“快……快去备车，我要去护国公府，我要去看看我的鸿儿……”她哽咽着吩咐。
与此同时，柳如烟的院子里，也上演着同样的一幕，只是更加肆无忌惮。
“你说什么？！柳惊鸿死了？！”柳如烟一把抓住前来报信的丫鬟，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
“是……是的，二小姐，千真万确！听说烧得面目全非，只找到一根太后赏的簪子！”
“哈哈……哈哈哈哈……”
柳如烟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癫狂的大笑。她笑着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妆容花了一脸，看起来像个疯子。
“死了！她终于死了！烧得好！烧得妙！就该让她化成灰，永世不得超生！”
她状若疯魔地在屋里转着圈，将桌上的茶具、摆设，统统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这些日子以来，柳惊鸿就像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嫉妒，她怨恨，她诅咒了千万遍，没想到，报应真的来了！
“七皇子妃……不，现在是护国公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柳如烟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扭曲而贪婪的光芒，“她死了，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美艳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姐姐死了，妹妹前去安慰悲痛欲绝的姐夫，日久生情，最终取而代之……这在京中，可是再常见不过的佳话了。
萧夜澜……护国公……
柳如烟痴痴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诡异的笑容。
北国，雪山之巅。
一座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宫殿内，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
蝎一跪在大殿中央，他已经将京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王座上那个笼罩在阴影里的人。
“自焚？”阴影里的人，声音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情绪，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因为一个男人？”
“是。”蝎一垂着头，“属下亲眼所见，护国公府大火，萧夜澜吐血昏迷，京兆府也已验明焦尸旁的信物，确认了柳惊鸿的死讯。”
“呵。”阴影里的人，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
“组织最锋利的刀，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因为所谓的‘情爱’，折断在了自己的鞘中。真是……莫大的讽刺。”
那人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走到蝎一面前。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普通到让人看过一眼就会忘记，可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宇宙的黑洞，能吞噬一切光亮。
“传我命令。”他淡淡地开口，“‘幽灵’的任务，失败。卷宗封存，代号作废。”
“是。”
“另外，通知拓跋宏，南国的‘内应’已经就位，风陵渡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蝎一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想到，柳惊鸿的死，非但没有让计划中止，反而加速了它的进程。
“可是……柳惊鸿的死，会不会让南国那位……产生疑虑？”
“他？”阴影里的人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屑与掌控一切的自信，“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的废物，有什么资格产生疑虑？柳惊鸿的死，只会让他方寸大乱，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他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漫天的风雪，声音变得飘忽而冷酷。
“去吧，告诉所有人，组织不需要有弱点的工具。‘幽灵’，就是前车之鉴。”
蝎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转身退下。
大殿内，只剩下那个神秘人。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宗，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幽灵。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拿起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只是，在他落笔的最后一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