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骤急,战鼓声裂。
刘备立于楼船之首,衣袂在风中翻飞。
身侧的朱武静立如松,拂尘轻摆,似在感应天时。
“哥哥,风向已变,是时候了。”
刘备颔首,目光掠过江面纷乱的敌船,猛然挥动手中令旗。
“全军进攻!”
高处,花荣凝神屏息,江风猎猎,扯动他素白的征衣。
只见他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
目光所及,唯那面迎风狂舞的【吕】字帅旗,一箭离弦,旗杆应声而断!
“帅旗倒了!帅旗倒了!”
在方腊军士卒一片哗然下,旗杆轰然倒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扰乱了敌军阵脚,更点燃了梁山军的士气。
“杀!为李尧兄弟报仇!”
李俊双目赤红,屹立船头振臂高呼,率水军主力掩杀而来。
无数火箭如飞蝗过江,点燃敌船,火借风势,顷刻染红半江流水。
陆寨方向,鲁智深与武松各率精锐步军,狠狠插入火海与混乱中的敌阵。
鲁智深禅杖横扫,武松双刀翻飞,两支人马合拢之处,人仰马翻,瞬间将敌军分割包围。
失去了统一指挥的江南十二神各自为战,调度失灵的弊端暴露无遗。
“速救水寨!”
“不可!陆寨若失,全军覆没!”
张近仁挺枪欲回援,潘文德却死令坚守陆寨缺口。
擎天神沈刚被怒火冲昏头脑,竟按捺不住,独自冲动杀出营门。
“来得好!”
秦明大喝一声,狼牙棒带着恶风横扫而出,沈刚举刀相迎,却听铛的一声巨响,刀杆断裂
整个人被巨力扫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被一拥而上的梁山士卒生擒活捉。
“杀!”
另一边,薛永挺枪跃马,直取巨灵神沈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战不三合,薛永卖个破绽,沈泽一刀劈空,被他反手一枪刺穿咽喉,当场毙命!
李俊也在乱军中寻到仇敌丧门神沈拚,强忍伤痛,刀光一闪,沈拚人头落地,血染征衣!
鲁智深目光则牢牢锁定正欲登船逃窜的吕师囊,禅杖舞动如风车,直杀过去。
“保护枢密!”
“你的对手是我!”
张近仁挺枪来挡,时迁如鬼魅般从旁侧杀出,舍命将他从马背扑落!
两人翻滚在地,鲁智深抓住电光石火的空隙,当头一棒,寒芒掠过,张近仁脑浆迸裂!
徐统欲上前救援,却被项充与李衮率领的牌刀手连发十数枚飞镖逼退,寸步难进!
吕师囊见大势已去,心胆俱裂,在亲兵死护下弃军登上一艘快舰,欲顺流而逃。
“想走?问我过先!”
李俊觑得亲切,不顾座船大战迟缓,猛打舵轮,战船一个惊险急转,硬生生横拦江心!
“轰!”
两船猛烈相撞,木屑纷飞。
吕师囊立足不稳,险些栽倒,就在此时,一道白影破围而出!
林冲白马银枪,如惊雷裂空,厉声喝道:“吕师囊,留下罢!”
丈八蛇矛化作一点寒星,吕师囊根本来不及反应,肩胛瞬间被洞穿,惨叫一声跌落江中。
“噗通!”
阮小七如鱼鹰入水,下一刻便揪着落汤鸡似的吕师囊冒出水面,将其拖回岸边,牢牢捆缚。
主帅被擒,方腊经营已久的江州防线,顷刻崩解。
高可立被林冲刺死于乱军,潘文德被秦明砸碎头颅,卓万里与徐统等皆成阶下囚。
乱军之中,穆弘混在溃兵中。
他刻意用江泥涂抹脸庞,佝偻着背,试图掩盖他那异于常人的魁梧身材。
“兄弟死了,揭阳岭的基业也没了,如今连性命也要丢在此处……”
他心中悔恨如毒虫噬咬,脚步却不自主地加快。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为了立威,去招惹那梁山的煞星!”
然而,人群外缘,石秀早已锁定了他不协调的步伐。
石秀并不急于动手,利用溃兵的奔逃作为掩护,始终与穆弘保持距离。
直到穆弘以为逃出生天,奔入一片芦苇荡,刚喘上一口,石秀这才闪现,短刃已至身后。
“穆弘,这揭阳岭的风景,不留恋了?”
穆弘惊骇回头,举刀便砍。
他虽悍勇,刀法大开大阖,却怎敌石秀灵巧狠辣?
不过数合,石秀一个矮身滑步,短刃已狠狠刺入穆弘大腿!
穆弘惨嚎倒地,立即被捆绑擒拿。
李立负隅顽抗,手持解腕尖刀,连伤数名梁山士卒,状若疯虎。
武松大步而来,双刀一摆:“让开!洒家来会你!”
李立嘶吼着扑上,刀光霍霍,武松沉着应对,斗不十合,觑准破绽,一记凌厉的鸳鸯脚正中李立胸口!
李立吐血倒飞,尚未落地,李衮与项充的挠钩已搭上身,将其死死按住,生擒活捉。
张横见势不妙,则如一条泥鳅钻入浑浊的江中,心中暗喜。
“任你梁山陆上称雄,到了这水里,还得看你张爷爷!”
他正欲向下游潜去,忽觉脚踝一紧,似被铁箍扣住!
低头便见阮小七那张标志性的鲶鱼脸,在水下对他龇牙一笑。
张横还未及挣扎,左右两侧水波涌动,阮小二与阮小五如两道水箭般射来,一面大网当头罩下。
“我的好哥哥,还想往哪儿溜?”
阮小七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带着戏谑。
三人合力如同渔夫收网,任凭张横如何扑腾也无济于事,像一尾绝望的大鱼,被生生拖向岸边。
张顺上前,一脚狠狠踏在他背上,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无比扭曲的脸,恨声道:“悖逆人伦,卖友求荣!你也有今日!”
张横张口欲辩,却被灌入的江水和悔恨呛得满脸青紫,唯有剧烈咳嗽,狼狈不堪。
江面渐息,烽烟未散,胜局虽定,人心难平。
军帐中,吕师囊虽重伤被缚,却仍昂首不屈,怒目而视。
刘备目光沉静,亲自为其解缚,温言劝道:“吕枢密,方腊以圣公之名聚众起事,或许初心为民。然其屠戮州县,虐害百姓,此岂是顺天应人之举?将军何不将这一身本事,拯救天下黎民,而非辅一隅之叛逆,徒使江南血流成河?”
“呸!休要巧言令色!”
吕师囊虽面色因失血而苍白,眼中却燃烧着骇人的狂热。
“圣公乃明尊转世,涤荡人间污浊!我等追随圣公,死则归神国永乐,尔等凡夫俗子,岂能明白?今日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他猛地挣动铁链,嘶声咆哮:“尔等今日杀我,他日明尊降世,必叫尔等魂飞魄散,永堕无间!”
吕师囊话音未落,他身后被缚的残部竟齐声应和。
他们伤痕累累,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纯粹的火焰。
其中一人甚至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用一种吟诵般的怪异语调嘶喊。
“光明遍照,焚尽黑暗!圣公永恒!”
紧接着,更多俘虏加入,低沉的吟诵声汇聚成流,竟压过了江风的呼啸。
他们不看刀斧,只望向吕师囊的背影,仿佛那不是赴死,而是一场庄严的献祭。
刘备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与决绝。
“皆是忠勇之士……惜误入迷途。斩首,予以全尸,以礼厚葬。”
看着吕师囊部众被押赴刑场却面无惧色的身影,刘备的指尖微微发凉。
不由想起那些高呼苍天已死头裹黄巾的流民,他们眼中是活不下去的绝望。
而眼前这些人,眼中是通往神国的狂热。
刘备心中一凛,深知绝望尚可安抚,而这心甘情愿的决绝,才是真正能动摇山河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
“此战之后,方腊之患,恐非一朝一夕可平。”
目光越过他们,刘备望向江滩上层层叠叠的双方士卒尸首。
江风带来浓重的血腥气,他默然良久,对身旁的朱武长叹一声。
“先生,你看他们,与我梁山儿郎何异?皆是有血有肉的父母所生,只因各为其主,或惑于妖言,便殒命于此。”
随即下令:“收敛所有阵亡将士,无论敌我,尽数妥善安葬。他日若有机会,当通知其家人前来祭奠。”
……
战后清点,众将齐聚。
“哥哥,战事已了,容小弟引见一人。”
这时,薛永引一精瘦汉子来到刘备面前,禀道:“此乃小弟徒儿侯健,绰号通臂猿,洪都人民,曾在小弟手下学过几年枪棒。”
那汉子虽貌不惊人,但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当即抱拳躬身。
“小人久仰头领仁义。今侥幸擒得蔡九狗官,现押于帐外,听候发落。愿效微劳,追随头领左右。”
刘备见其行事干脆,不居功自傲,眼中闪过赞赏。
“哦?壮士竟能于州府之中独擒此獠?不知用了何种妙法?
侯健憨厚一笑,解释道:“不敢当头领谬赞。小人原是裁缝,曾在无为军通判黄文炳府中做些活计。那黄文炳绰号黄蜂刺,为讨好蔡九无所不用其极。小人假借送衣之名潜入府衙,趁其不备,一举成擒。”
刘备闻言,更是欣喜。
“原来如此!壮士有胆有识,更难得不忘本心,真义士也!快请起,梁山得此助力,实乃大幸!”
……
江州城知府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府衙外百姓议论纷纷,人潮涌动。
“听说了吗?梁山好汉捉了蔡九那狗官!”
“还要公审揭阳岭那三个恶霸!”
“走!去看看!这口气憋了多少年了!”
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江州。
万人空巷,百姓蜂拥而至,将浔阳楼前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携老扶幼,有人眼含热泪,积压多年的冤屈与愤怒,在此刻化作汹涌人潮。
守军士卒见群情汹涌,又因知州被擒,竟不敢过多弹压。
只能紧闭府门,急派快马向朝廷求救。
巍巍浔阳楼前,祭坛高设,素幡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刘备立于坛前,亲手点燃香烛,面容悲戚而肃穆。
他目光扫过下方万千百姓,沉痛开口。
“李尧兄弟!我梁山数百战死的儿郎!英灵不远,今日,某在此,以仇敌之血,祭奠尔等亡魂!”
刀光闪过,李立,张横,穆弘三颗人头落地。
静默一瞬后,百姓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积压已久的冤屈与愤怒,在此刻如山洪宣泄。
随即,蔡九知府被押解上前。
他虽浑身发抖,仍强自镇定,嘶喊道:“我…我乃当朝太师之子!你等草寇安敢杀我?朝廷大军不日即至,必将尔等碾为齑粉!”
刘备直视蔡九,声如金石,盖过他的哀嚎:“蔡九!你父子二人,上媚奸臣,下虐百姓。坐视江州之乱,民不聊生,皆尔之罪!今日我梁山替天行道,岂因汝之身份而改?”
他转而面向百姓,高声道:“今,迫其认罪,向江州父老谢罪!”
军士强压蔡九跪下,面向黑压压的百姓。
在万千道仇恨的目光下,蔡九终于崩溃,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刘备心知杀蔡九易,安江州难。
而方腊与王庆亦虎视眈眈,梁山尚无力久据这四战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万千面孔,声音哽咽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父老乡亲们!此贼虽该杀,然不得不为江州长远计!今日杀之,江州顷刻大乱,我等转战离去容易,却恐连累满城百姓遭那池鱼之殃!某在此立誓,今日暂留此贼性命,非是畏惧,而是不忍!”
言至此处,他竟对着万千百姓,深深一揖到底。
“然今日之别,绝非永弃!待我整军经武,重振旗鼓,必率仁义之师再临江州,为父老扫清奸佞,再造清平,此心此志,天地共鉴!”
这一揖,万军之主,折腰于平民百姓!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悲声,无数人掩面而泣。
“王公仁义!”
“梁山万岁!”
呼声响彻云霄,众多青壮更是热血上涌,当场跪地,恳请追随。
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黑矮的配军身影悄然独立,正是宋江。
自听闻梁山人马杀奔江州,他便一直暗中关注。
此刻,他目睹刘备挥泪祭魂,万民景仰之状,心中五味杂陈。
他羡慕刘备能如此快意恩仇,立于光天化日之下,受万民拥戴。
更嫉妒其能众望所归,坐拥如此虎狼之师。
回想自己,如今却成了刺配的囚徒,众兄弟星散,前程茫茫。
一股强烈的酸涩与不甘在他心底翻涌。
“想我宋江,为何今日落得如此田地?而这王伦,却能……”
他怔怔望着那人潮中心的素袍身影,不禁暗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待梁山人马携数万降兵兼百姓徐徐离去,江州城重归死寂。
当晚,宋江独上浔阳楼,借酒浇愁。
醉意朦胧间,胸中块垒难消。
他想到刘备的风光,再想自己的凄凉,提笔便在粉壁上就写。
《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遂凌云志,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醉眼朦胧,看着自己写下的血染浔阳江口,胸中块垒非但未消,反而更添一股邪火。
他嗤笑一声,饱蘸浓墨,在那诗句旁又狠狠添上一行狂草。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写罢,他掷笔于地,看着那墨迹淋漓的【敢】字,又哭又笑。
哭的是自身潦倒,笑的是自己曾也被称仁义,却无王伦那等吞吐天地的堂堂正正!
而黄文炳一直担心被蔡九知府因侯健之事迁怒,正愁无讨好上司之功,见诗如获至宝。
“若能坐实宋江为主谋,不但可显我忠心,更可将那侯健之事一并推到他身上,从此高枕无忧。”
主意既定,他立即将诗句抄录下来,连夜赶赴府衙告发。
声称宋江乃策划擒拿蔡九,煽动民变的幕后元凶。
宋江得知消息,又惊又怒,恶向胆边生,连夜带着石将军石勇,于街巷之中截杀黄文炳灭口,血溅五步!
仓皇逃亡途中,宋江偶见山林边倒卧一将。
浑身浴血,重伤濒死,然其身旁倒毙的追兵竟有十数人之多,可见其人之悍勇。
宋江本已自身难保,下意识想绕开。
但脑海中忽然闪过刘备扶危济困的情景,脚步不由得一顿。
“那王伦,莫非便是常行此等之事,方得人心?”
念及于此,一股复杂的情绪推动着他上前相救。
可就在宋江的手刚要触到那人,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宋公明啊宋公明,你自身已是丧家之犬,还有闲心学那王伦收买人心?你救他,是真慈悲,还是……在模仿那个你嫉恨的人?”
他仿佛看到刘备正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但羞耻仅存一瞬便被碾碎,宋江猛地攥紧拳头,目光重新变得凝实。
“不,我宋江行事,何须活在他人的影子下!这天下,终有我宋公明扬名立万之道,一条与他王伦…截然不同的道!”
这狠厉的决绝反而让他平静下来,不再犹豫,甚至比以往更加坚定。
宋江终究冒险上前,将这位好汉藏于破庙,悉心救治。
数日后,那将领悠悠醒转,感其恩德,声音虚弱却仍带威势。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淮西杜壆,此生……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