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那山东水泊梁山,昔日不过是一处盗匪聚义的所在。
而今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猎猎飞扬,仿佛凝聚了一道凛然不可犯的煌煌正气。
这消息不仅引得四方震动,更令那些只敢欺压良善的宵小之徒闻风丧胆,再不敢轻易来投。
同时,却也如一盏明灯,照进了许多被官府豪强逼得走投无路的真好汉心中。
一时间,北上投梁的风潮,在江湖暗流中悄然涌动。
千里之外,太湖,榆柳庄。
烟波浩渺,万顷碧波荡漾。
庄内,四位好汉围坐,面前虽摆着肥鱼美酒,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凝重。
这四人,正是并称太湖四杰的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
“费大哥,消息确凿了!”
倪云性子最急,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桌上,碗沿都崩了个口子。
“梁山好汉在江州,不仅宰了揭阳岭上那几个为祸乡里的恶霸,更正面击溃王庆大军,连那不可一世的吕师囊也授了首!这才是真正替天行道的好汉!”
卜青洪声接口:“正是,反观王庆,遣使三番五次前来,名为招揽,实为胁迫。话里话外,若我等不归顺,便要派兵清剿!这太湖基业,只怕再无宁日!”
一向沉默的狄成也重重点头,目光灼灼地望向首座的费保,意思不言而喻。
费保那一部惹眼的赤须无风自动,虎目之中精光乍现。
他抚摸着伴随多年的分水刺,刺身寒光映照着他眼中的波澜。
费保何尝不知,此一去,便是将诸位兄弟与全庄老小的性命前程,都押在了那素未谋面的白衣秀士王伦身上。
然而王庆咄咄相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投向那真正敢向天下豪强亮剑的所在!
他蓦地起身,魁梧身躯仿佛能扛起太湖的万顷风浪。
“王庆虽势大,却霸道凌人,非是真英雄!这太湖虽好,终究池浅水浑,非我等久居之地!”
他环视三位生死弟兄,眼中尽是决绝:“我意已决,举庄投奔梁山,共聚大义!诸位兄弟,可愿随我一行?”
“愿随大哥!”
倪云,卜青,狄成轰然应诺,声震屋瓦,豪气干云!
当日,四条快船驶出榆柳庄,破开万顷碧波。
太湖四杰立于船头,身影在烟波浩渺间英姿勃发,直指北方那八百里水泊。
……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南,睦州清溪洞。
明教总坛,伪皇宫内气氛肃杀。
方腊身披锦绣龙袍,原本志得意满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
他刚接到吕师囊求援,尚未调兵,江州兵败的噩耗便已传来。
“那梁山草寇,安敢杀我大将,坏我声威!”
方腊猛拍龙椅扶手,怒喝声震彻大殿,文武百官皆是一颤。
“王伦…梁山?此仇不报,我方腊誓不为人!”
他眼中寒光四射,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厉声点将。
“石宝!王寅!”
“末将在!”
两员虎将应声出列,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但见一人,面色冷峻如铁,腰悬一口名震江南的劈风刀,正是南离大将军石宝。
另一人,气度沉稳,面容儒雅中透着英武,乃是文武双全、有尚书之称的王寅。
“命你二人率浙江四龙并精兵三万,即刻驰援江州!给朕把江州城杀个鸡犬不留,以祭吕枢密在天之灵!”
“臣等遵命!必不负圣公所托!”
石宝与王寅抱拳领命,杀气腾腾而去。
……
淮西,王庆的大楚皇宫内,气氛同样凝重。
楚王王庆盯着手中语焉不详却透着败绩的战报,脸色阴沉欲滴。
本想趁乱夺取江州,却被半路杀出的梁山坏了好事!
麾下大将杜壆下落不明,酆泰竟还降了,这让他颜面大损,心头滴血。
他强压怒火,看向身旁那位始终气定神闲,背负金剑的道人。
“国师,江州之地关乎我大楚东进门户,不容有失。此番,还需劳你亲自走一遭。”
李助淡然一笑,指尖不经意划过背后金剑剑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
“陛下放心,贫道早想会一会梁山上的入云龙,看看是他的道法高,还是我的剑利。”
他顿了顿,续道:“为保万全,还请闻人世崇将军率水军同往,水陆并进,方可无虞。”
王庆当即准奏:“就依国师!”
言罢,他眼中凶光一闪,似是想起一事,咬牙切齿。
“那危昭德作战不力,致令大军受挫,着实可恨!来人,速将其革职查办,以正军纪!”
李助闻言,微微摇头,好言相劝。
“陛下息怒。危将军虽有小失,然其精通水战,熟知江情,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暂且宽宥,许他戴罪立功,归于闻人世崇将军麾下听用。若再无功,两罪并罚不迟。”
王庆面色稍霁,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也罢,就依国师!便让危昭德在那闻人将军麾下效命,将功折罪!”
一时间,方腊与王庆这两头被激怒的猛兽,皆将最犀利的爪牙狠狠指向江州。
风云汇聚,杀机暗藏。
江州府衙内,知府蔡得章面如土色,早已没了昔日衙内的威风。
他惊魂未定,探子便接二连三传来噩耗。
方腊与王庆大军不日即至…梁山这头猛龙刚走,又迎来两头恶虎。
蔡九仿佛已见江州城化为齑粉,而他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快!快修书给我父亲!”
他几乎是哭喊着对手下心腹吼道:“不能再瞒了!就说…就说方腊与王庆二寇势大,已与梁山勾结,欲图江州,危及江南半壁,恳求朝廷速发天兵救援啊!”
他瘫坐在地,浑身冰凉,只觉得江州天空已是黑云压城,末日将至。
……
汴京,太师蔡京府邸。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化不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
蔡京看着儿子从江州送来的密信,脸色阴沉得可怕。
信中,蔡九虽极力掩饰,但那被梁山擒放,如今又面临方腊王庆威胁的惊惶失措,几乎透纸而出。
“蠢材!”
蔡京低骂一声,将密信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气,又上前踩了两脚。
此事若传扬出去,蔡家颜面何存?必须在官家知晓前,将此事定性!
翌日,垂拱殿早朝。
蔡京手持玉笏,出班奏对,神情悲愤。
“陛下!江南乃我朝财赋根本,膏腴之地!如今方腊逆贼猖獗于睦州,若再与淮西巨寇王庆合流,窃据江州要冲,则长江天险与人共享,东南半壁危矣!届时漕运断绝,财源枯竭,恐动摇国本啊!”
龙椅上的宋徽宗赵佶闻言,顿时惊容浮现。
他虽不懂军事,但他的花石纲,他的艮岳,他的书画雅趣,皆赖东南供给!这是他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太师所言极是!绝不能让二贼得逞江州。只是…”
赵佶面露难色:“童贯正于北地整军备辽,事关国体,不可轻动。这江南之事,该派何人去解围?”
蔡京立刻道:“陛下圣明,北地确为重中之中。老臣之意,亦无需调动童太尉北征主力。臣闻西军之中,杨业后人杨震素有勇略,忠烈之后,其麾下杨家子弟兵骁勇善战,堪为国之干城。何不遣杨震将军率本部精锐南下江州,以御贼寇?此不需劳师动众,却能收奇效,可保江州无虞,江南安稳。”
赵佶龙颜稍霁:“善!杨家满门忠烈,必不负朕望。”
当即下旨,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客气:“速传朕意与童爱卿,着他权衡北事,若可协调,即遣杨震将军南下,为朕镇守江州,扫清妖氛。朕在东京,静候佳音。”
河北路,童贯征辽大军的行辕内。
太师童贯身披紫貂大氅,踞坐虎皮帅椅之上。
他颐下生须十数,且身材魁梧、皮骨如铁,阳刚之气十足,狭长眼中精光内敛,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面前长案上,一侧堆叠着北边辽人频繁异动的紧急军报,压力如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
亲兵呈上皇帝手谕,童贯细细看过,嘴角勾起一丝了然于胸的冷笑。
他何等人物,立刻猜出这背后必有蔡京那老狐狸的手笔,是为遮掩他那不成器儿子在江州的无能。
“蔡老儿,倒是打得好算盘,想让咱家给他擦屁股。”
童贯嗤笑一声,随手将那绢布手谕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焦黑成灰。
“哼,官家深居九重,岂知前线之艰难?北辽陈兵边境,乃心腹之患!江南草寇,不过癣疥之疾,安能与动摇国本之辽患相提并论?”
童贯像是在问帐下侍立的几位心腹将领,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帐下诸将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接话。
谁都清楚,此刻十五万西军精锐云集北境,对辽战事一触即发,绝无可能分兵南下,去管江南的烂摊子。
但下一刻,童贯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有决断。
他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最终落在一位面容刚毅,身形挺拔的将领身上。
“杨震!”
“未将在!”
杨震踏步出列,甲胄铿锵,气度沉凝如山。
他年约四旬,棱角分明,剑眉虎目,一部短须更添威猛,迎面便是沙场宿将的凛然之风。
“你乃杨业忠烈之后,将门血脉,咱家一向看重。”
童贯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今国难当头,北地烽烟将起,此处一兵一卒皆关乎朝廷灭辽大计,不容有失。”
他话锋一转,指向南方,语气加重。
“然江州之危,涉及东南财赋重地,亦不可不救。咱家予你一道手令,许你持我旌节,往真定府调你杨家本部子弟兵三千,火速南下江州!”
杨震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调自家部曲,这意味着他将脱离北伐主力,独立承担江州战事的全部责任。
胜则功勋卓着,败则万劫不复,甚至可能累及家族声望。
童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紫貂大氅沙沙作响。
他压低声音,字字千钧:“杨震,你记住。江州,不只是大宋的江州,更是咱家确保南方安稳,全力对辽的屏障!我给你权宜之便,凡有可用之兵,无论禁军厢军,皆可协调节制!务必给咱家守住江州,将王庆与方腊二贼牢牢钉死在城外!让他们互相撕咬,无力北顾!”
他回到案前,取出一枚黝黑沉冷的令箭递去,最后话语带着刺骨寒意。
“北边,自有咱家为官家荡平契丹。南边,就交给你,交给你杨家了。莫要堕了你先祖杨无敌的威名。若事有不成…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杨震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枚重若千钧的令箭。
他仿佛看到百年前血染金沙滩的父辈,童贯那句不必回来更是诛心之言。
胜了,是童太尉调度有方。
败了,便是他杨震无能,辱没门风。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忠烈之后这四个字,既是荣光,也是枷锁。
杨震起身抱拳,甲胄铿锵:“未将遵令!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童贯满意点头,沉吟片刻又道:“让杨沂中与你同去,他乃你杨家子弟,年少英锐,正好随你阵前历练,挣份功名,咱家便授他阁门祗候之职,以示朝廷对你杨家的恩宠。”
此举明面是提拔后辈,示恩于杨家,实则不过是顺水人情,用本就将属杨家的功劳换来杨震更深的感激与效忠。
他顿了顿补充:“你那个在乡里以勇武闻名的侄子杨再兴,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咱家特授他承信郎,充任你帐前先锋,一并带去!”
“末将代犬子与侄儿,拜谢太师恩典!”
杨震再拜,旋即起身,大步出帐。
帐外寒风扑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童贯将他的子侄一并推上险地,其用意他岂会不知?
名为恩赏,实为质信,是要将他杨氏一门彻底绑在这辆前途未卜的战车之上。
然而, 片刻之后,行辕之外数骑如飞而出。
杨震一马当先,直奔真定府方向。
阳光照在他玄甲之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那背影,仿佛与百年前血战金沙滩的杨家先祖们重合,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与担当。
朝廷的波澜,同样波及地方。
与此同时,一道贬谪的旨意,悄然送到了原济州府尹章洪的手中。
章洪面无表情地坐在空荡许多的府衙后堂。
堂外,仆役们正在收拾行装,准备随他前往被梁山攻破,百废待兴的青州上任。
从天下有数的富庶大州济州,贬到残破的青州,几乎等同被告知仕途已断。
“也罢,挪挪窝,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听不出沮丧,反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毕竟,左手倒右手,都是自家梁山基业,去哪儿不是当官?
“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来接任这济州府尹?”
他倒生出几分好奇,在各方目光聚焦江州的微妙时刻,谁会来接这烫手山芋。
这时,他那早已被发展为梁山暗线的心腹师爷快步进来,屏退左右低声道:“东翁,接任人选,吏部已定。”
“是谁?”
“原南丰知府,张叔夜。”
这名字仿佛带着无形寒气,瞬间让章洪脸上轻松消失无踪。
他猛地打个冷颤,从椅上弹起,失声道:“张叔夜…竟然是他?不好……”
师爷不解:“东翁,张叔夜虽说素有清名,但……”
“你不懂!”
章洪打断他,脸色凝重无比。
“此人可不是我等寻常读书人!他是真正知兵之人,当年在西北边陲,对付叛乱羌人部族,可是实打实筑过京观的!那是杀出来的威名!”
师爷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东翁,还听闻一事。当年羌人叛乱,有个部落诈降,夜袭官军。张叔夜将计就计,翌日不仅将俘获的数百叛军全部处决,更命人将其首领的心腹剜出,悬于营门,上书诈降者鉴! 自此,西北诸部闻张叔夜之名,小儿不敢夜啼。此来济州,绝非慕容彦达那等纨绔可比啊!”
章洪伫立窗边,望着这座即将不属于自己的繁华府衙,忧心忡忡吩咐师爷。
“正是如此!快,通知山上。务必提醒哥哥小心!济州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