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国公府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凌薇眉宇间的寒意。
案头摊开的账册、密信、蜡丸,在跳动的烛火下投射出诡谲的暗影。
季容肃立一旁,将誊抄好的关键条目与各条线报一一比对,羊皮地图上已被朱笔勾勒出数条清晰的脉络。
“泉州、登州、津海卫、辽东……海路贯穿南北。”季容指尖划过海岸线,“‘永盛行’是明面上的枢纽,王瑄此人,怕是关键人物。而登州‘刘家礁’这个‘烟港’,则是秘密卸货转运之处。‘疤面’应是此地负责人。”
凌薇的目光落在那几枚蜡丸上:“‘神灵的馈赠’……呵,将毒物称作馈赠,将地狱包装成天堂。墨尘说此物纯度更高,成瘾更快,效用更强。他们这是要造出‘极品’,专供权贵富贾,以便更快地腐蚀上层,攫取巨利,也能更牢固地控制人心。”
“诚王野心,已不止于权位。”季容声音低沉,“他欲以此毒为利器,软刀子割肉,逐步蚕食国本。北疆军饷亏空案、西域商路劫掠、乃至京城某些官员的异常豪奢……若皆与此毒有关,那这水,比我们预想的更深、更广。”
凌薇拿起那封落款在皇帝“病重”前三日的密信,指腹摩挲着那个“京华”代号:“京中……太后急召,皇甫允从容返京。若‘京华’指向宫中,甚至就是太后身边之人……”她没有说下去,但室内空气骤然一紧。
季容喉结滚动:“国公爷,此刻若将证据抛出,诚王必倒。但牵涉太广,尤其若涉及慈宁宫……恐引朝野震荡,边镇生疑,甚至给外敌可乘之机。且那毒网其余环节,必断尾求生,再难根除。”
“所以,不能只是‘抛出’。”凌薇将密信放下,眼神锐利如刀,“要让它‘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引发该引发的反应。既要让皇甫允无法翻身,又要让水底的鱼,自己跳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雪已停,屋檐下挂着冰凌,在午后稀薄的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给石铮的第二道密令发出了吗?”
“昨夜已用信鹰发出,按脚程,石统领应能在王爷抵达京畿前收到。”
“很好。”凌薇转身,“江南那边,苏瑾需要支援。她虽机敏,但对付‘永盛行’这等地头蛇,又涉及番僧异动,恐力有未逮。调‘影卫’两队,即刻南下,听苏瑾调遣。告诉他们,首要任务,是保住苏瑾安全,其次才是协助查案。”
“是。”季容记下。
“西域侯三处,继续查‘三叉戟’源头,但重心可稍东移。让他留意,是否有通往河西、乃至关内的秘密商道,与这毒膏流向吻合。”凌薇沉吟,“至于登州‘刘家礁’……让石铮那边‘留意’之后,我们这边也需做准备。水师如今在谁手中?”
“登州水师参将陈璘,是已故老国公旧部,为人耿直,但近年来颇受排挤,兵舰老旧,饷银时有拖欠。”季容对各方武将如数家珍。
“旧部……耿直……”凌薇指尖轻叩窗棂,“或许可用。季先生,以我的名义,给陈璘去一封私信,不必提毒膏之事,只问他水师现状,表达关切,并暗示若有难处,北疆或可酌情相助。信要写得诚恳,但留有余地。”
这是试探,也是铺垫。
若陈璘可用,将来清理“烟港”,或许需借水师之力;若不可用,也能探知登州官场水深。
季容眼神微亮:“国公爷思虑周全。如此,各方皆有落子,只待时机。”
“时机……”凌薇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京城所在,“就看皇甫允回京后,这潭水,会被他搅得多浑了。而我们,要让他搅起来的水,淹了他自己。”
江南,金陵。
被擒的番僧关押在秦淮河畔一处隐秘的货栈地窖中。
通译是苏瑾紧急从扬州寻来的,是个曾在佛郎机商船上做过账房的老先生,勉强能沟通。
那番僧法号“阿多”,约莫四十岁,高鼻深目,皮肤黝黑,被擒时反抗受伤,加上惊吓,神情萎靡。
面对审问,起初只是闭目诵经,一言不发。
苏瑾没有用刑。
她让刘七等人退下,只留通译在旁,自己坐在阿多对面,桌上放着一壶清茶,两只陶杯。
“阿多师父,”苏瑾声音平和,推过一杯茶,“你们远渡重洋,来到中土,是为传法,还是为求财?”
阿多眼皮微颤,不答。
“永盛行的王东主,许了你们什么?钱财?庇护?还是……帮你们寻找某种‘圣药’的原料?”苏瑾慢慢饮了一口茶。
听到“圣药”二字,阿多猛地睁眼,脱口说了一串番语,眼神惊疑。
通译低声道:“他说……你怎么知道‘天堂之花’?”
天堂之花……阿芙蓉!
苏瑾心中一定,面上不动声色:“我不但知道,还知道你们带来的‘馈赠’,并非真正的福音,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它让人短暂登天,长久坠狱。你们佛家讲因果,这毒物害人无数,种下恶因,你们就不怕将来恶果加身,永堕轮回?”
通译转述后,阿多脸色变白,双手合十,急促地念诵起来,额角见汗。
苏瑾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王东主或许告诉你们,此物能镇痛安神,是救人良药。可他是否告诉你们,此物一旦成瘾,便形同鬼魅,使人倾家荡产、骨肉分离、癫狂而死?我中原之地,已有人因此家破人亡。你们带来的,不是花,是烈火,焚烧的是人的性命与魂魄。”
她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但字字如针,刺向阿多作为僧人的良知。
阿多诵经声渐低,睁开眼,眼中满是挣扎与恐惧,又用番语急切地说了起来。
通译仔细听着,时而询问确认,片刻后,转向苏瑾,神色凝重:“苏先生,他说,他们来自‘西洋’一个叫‘葡’的国家,是受一位‘尊贵的修士大人’派遣,跟随商船东来。任务确实是寻找并带回‘天堂之花’的种子和炼制方法,但那位修士大人说,这是为了制造‘减轻痛苦的圣药’,用于救治伤病者。他们起初也深信不疑。”
“后来呢?”
“后来……他们在满剌加停留时,无意中看到当地土人吸食此物后的癫狂惨状,心生疑虑。质问带领他们的商人头领,那头领却变了脸,威胁他们若不听话,便将其丢在荒岛自生自灭。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只能顺从。到了金陵,王东主将他们安置在园中,好吃好喝供养,但行动受限。他们带来的几盒‘圣药膏’样本,也被王东主收走,说是要‘呈给贵人品鉴’。”
阿多喘了口气,继续说着,通译同步翻译:“前几日,王东主突然显得焦躁,催促他们写下所知的所有关于‘天堂之花’种植、采浆、熬膏的细节,说是京中贵人急要。他们心中不安,拖延未办。昨夜,王东主手下那个黑衣人突然到来,给了他们一个小包裹,让他们连夜送到河神庙,交给接头人,然后立刻乘预备好的小船离开金陵。他们……他们害怕是灭口,便想自己逃走,结果……”
苏瑾迅速抓住关键:“黑衣人?模样如何?包裹里是什么?”
阿多描述了一番黑衣人身材中等、面覆黑巾、声音沙哑的特征,至于包裹:“很轻,像是纸张或薄册,我们没敢拆看。”
“与你们接头的‘修士大人’或商人头领,有什么标志或信物?”
阿多想了想,比划道:“修士大人有一枚银戒指,上面有……像鱼叉和船锚交叉的图案。商人头领手臂上,纹着一只黑色的鸟,喙很尖利。”
三叉戟与船锚!海东青?
苏瑾心头剧震。
线索连上了!
番僧果然与那神秘标记有关,而“海东青”这个代号,也出现在了诚王府的账册上!
“阿多师父,”苏瑾放缓语气,“你们被骗了。你们带来的‘圣药’,在这里正被用作毒害人的工具,谋取暴利,祸乱家国。若让其泛滥,万千生灵涂炭,这罪业,你们担得起吗?”
阿多面色惨白,连连摇头,用生硬的汉话道:“不……不知……罪过……”
“现在有一个赎罪的机会。”苏瑾注视着他,“帮我们指认王瑄及其同党,交出你们所知的关于‘天堂之花’和那个‘修士大人’的一切。然后,我会设法送你们安全离开,返回故乡。否则,一旦事泄,王瑄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
威逼,利诱,更诉诸其信仰与良知。
阿多眼神剧烈挣扎,最终,颓然垂下头,念了一句佛号,点了点头。
就在苏瑾审出关键口供的同时,“永盛行”后园,王瑄正对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密信,面沉如水。
信是京城用特殊渠道快马传来,只有一行字:“巢危,速净,蛰伏。”
他盯着那四个字,手指微微发抖。
巢危?京中出事?王爷那边?
速净……是要清理掉所有痕迹和可能的人证!
他猛地起身,在书房内踱步。
番僧跑了一个,擒了一个,这是最大的隐患!
还有账目,那些秘密账册虽已处理,但难免有疏漏。
官府那边,近日似乎也有些异样关注……
必须立刻行动!
他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去,把园子里那两个番僧的东西全部烧掉,一点痕迹不留。备船,今夜我要去镇江‘查看货栈’。另外……”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让‘黑鸦’去地牢,把去年扣下的那几个知道‘南货’底细的海商处理掉,做得干净点,看起来像海难或匪劫。”
管家凛然应下,匆匆离去。
王瑄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色,心中不安如潮水翻涌。
王爷这棵大树,莫非真要倒了?
自己这些年为王爷经营这隐秘财路,积累巨万,也握有一些把柄,若是……
或许该想想退路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一枚小巧铜钥匙。
那是他在钱庄秘库的凭证,里面存着他为自己预留的后路——一笔足以让他隐姓埋名、富贵终老的财富,以及几份要命的“护身符”。
西域,侯三派出的探子也有了回报。
在一处靠近边境的胡商集市,一个售卖稀奇古怪海洋物件的摊主,认出了铜牌拓片上的标记。
“这个啊,”摊主操着生硬的汉话,指着三叉戟与船锚,“‘海王旗’嘛!西边海上的大豪商,‘卡佩拉’家的标记。他们船队很大,生意做得远,从极西之地到天竺、满剌加,甚至到过琉球、倭国。听说……他们不只做生意。”
探子追问:“还做什么?”
摊主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什么都做。卖货,买货,也卖‘消息’,卖‘人命’。有人说,他们背后有西边大国君主的影子,是海上的影子国王嘞!你们打听这个做啥?可别惹他们,那些人,手黑得很!”
海上的影子国王……卡佩拉家族……侯三得到回报,立刻将情报加密,发往朔风城。
这个“卡佩拉”,是否就是“尊主”?西洋势力,已将触角深深探入中原!
北上的官道上,皇甫允的车驾不疾不徐。
车内,皇甫允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神态平静。
侍从在车外低声禀报:“王爷,前方三十里即是漳河驿,是否歇宿?”
“嗯。”皇甫允淡淡应了一声。
石铮骑马护卫在车驾侧后方,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周围地形与往来行人。
国公爷的第二道密令他已收到。
他不动声色,却已将手下最得力的几名斥候撒了出去,重点监控可能与王爷车队接触的可疑信使或商旅。
连日的平静,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王爷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合常理。
暴风雨前,往往是最沉闷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