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雨,绵绵密密,将秦淮河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烟青色里。
雨水顺着“永盛行”后园亭台的黛瓦滑落,在青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王瑄披着件紫貂斗篷,立在廊下,望着园中几株叶子掉光的梧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中那枚铜钥匙。
昨夜的行动很顺利。
番僧住处清理干净了,该烧的片纸不留。
地牢里那几个麻烦也“意外失足”落水,顺流漂往下游,就算被捞起,也是面目全非,查无可查。
镇江的货栈已打好招呼,备用的小船泊在隐秘处,随时可以走。
可心里那股不安,非但没散,反而像这阴雨天气,越来越沉。
管家撑着油伞,从月洞门外匆匆走来,靴子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到了近前,压低声音:“东家,都办妥了。‘黑鸦’回报,事情干净,水上的兄弟做得像模像样,漂出去十几里才沉,不会有岔子。船备好了,今夜亥时,码头老地方。”
王瑄“嗯”了一声,没回头:“铺子里,还有衙门那边,有什么动静?”
“铺子一切如常,这几日下雨,客流少了些。衙门……”管家顿了顿,“江宁府衙的刘师爷,上午过来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说是路过讨杯热茶,问了问年前海货行情,没提别的。但小人瞧着,他眼神总往库房那边瞟。”
刘师爷?
那是江宁府尹的心腹。
王瑄心下一凛。
府尹平日里没少收他的孝敬,这节骨眼上,派师爷来“问行情”?
“咱们给府尹的年敬,送了吗?”
“按例是腊月二十,还没到日子。”
“提前送,加倍。不,加三倍。”王瑄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透着股狠劲,“用那套前朝的官窑瓷瓶装着,显得雅致。你亲自去,就说是提前给府尹大人贺岁,感念大人这些年照拂生意。”
管家会意,这是要堵嘴,也是试探。
若府尹收了,至少暂时无虞;若推辞……那麻烦就大了。
“还有,”王瑄叫住他,“去账房,把今年所有明面上的账册再核一遍,尤其是和那几个有官身的老主顾的往来,务必清清楚楚,任谁也挑不出错。暗账……老地方的那几本,今晚我亲自处理。”
管家躬身应了,正要退下,王瑄又补了一句:“让护院都警醒些,这两日,园子前后,多安排几班人守着。生面孔,一律不许靠近。”
雨丝渐密,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无端让人心烦。
王瑄走回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雨声与湿气。
他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本更薄的册子,纸张特殊,墨迹也与众不同。
这是真正的核心账目,记录了那些不能见光的“南货”交易,以及打点各路官员的明细。
他坐到书案后,一页页翻看,心里默默计算着。
这些年,为王爷经手这条财路,流入京城的金银、珍宝、还有那要命的“膏”,数目惊人。
他自己也截留了不少,尤其是最近两年,王爷似乎心思更多在京城,对这边查问渐松,他便胆子越来越大,做假账、以次充好、甚至偷偷将部分极品“膏”通过别的渠道高价售出,获利全进了自己口袋。
若是王爷倒了……这些账册,便是他的催命符。
可若是毁了,将来万一……又没了凭仗。
他盯着册子,眼神变幻不定。
良久,他拿起火折子,吹亮,凑近册页一角。
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烧掉,一了百了。
可就在火焰即将蔓延时,他又猛地将册子移开,用手指摁灭了火苗,指尖传来灼痛,他却恍若未觉。
不能全烧。
得留一点,最关键的那几页。
他迅速翻动,撕下其中几张记录着最大数额、涉及几位朝中关键人物以及王爷亲笔暗记的纸,仔细叠好,塞进贴身的油布小袋,用细绳牢牢系在腰间内衣处。
剩下的册子,他不再犹豫,就着炭盆,一页页点燃,看着它们彻底化为灰烬,再用铜钳仔细拨散。
做完这些,他额角已渗出细汗,不知是炭火烤的,还是紧张的。
窗外天色昏暗,雨似乎小了些,但云层依旧低厚。
他唤人进来,将炭盆撤下,换上新的银霜炭,书房里很快又温暖起来,仿佛刚才那场焚烧从未发生。
与此同时,秦淮河畔那处货栈地窖里。
苏瑾听完阿多断断续续的供述,结合刘七这几日暗中查探的消息,心中已越来越清晰。
番僧、三叉戟标记、海东青、王瑄、诚王、毒膏……链条完整。
而现在,王瑄明显开始“净手”了。
“苏先生,咱们还等什么?”刘七按着刀柄,有些急切,“那王瑄明显要跑!再不抓,人溜了,线索就断了!”
苏瑾没说话,指尖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划着。
她在权衡。
直接抓王瑄,证据呢?
阿多的口供是线索,但非铁证。
王瑄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是番僧诬陷。
仅凭番僧一面之词,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标记,难以扳倒根植江南多年的“永盛行”,更撼动不了背后的诚王。
必须人赃并获,或者……让他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
“王瑄要跑,无非水陆两条路。陆路关卡多,他目标大,不易走脱。最可能的,是走水路。”苏瑾抬眼,“刘七,咱们在码头的人,能盯住所有‘永盛行’相关的船只吗?尤其是可能用来潜逃的快船、私船。”
“有点难,码头船太多了。不过,‘永盛行’常用来运贵重货的那艘‘金陵号’画舫,还有两艘小快船,位置我们都知道。已派人十二时辰盯着。”
“画舫太显眼,他若想悄无声息溜走,必用快船,且不会用自家名号。”苏瑾沉吟,“去查,最近几日,码头可有新泊入的、不属于任何大商号的中小型快船,尤其注意那些看似普通、但养护极好的。还有,雇些码头上的老力夫、更夫,许以重赏,让他们留意有无生面孔大量搬运箱笼上船,特别是入夜后。”
“是!”刘七领命。
“另外,”苏瑾叫住他,“想法子,让王瑄知道,官府……或者某些‘有心人’,正在查番僧的下落,但还没查到‘永盛行’头上。”
刘七一愣:“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就是要惊他。”苏瑾眼神冷静,“蛇受了惊,要么缩回洞,要么……会更急于出洞。他若觉得只是查番僧,还没直接查到他,第一反应不会是立刻放弃多年基业逃跑,而是会加快处理手尾,同时试探风声。我们正好看看,他会联系谁,会转移什么,又会销毁什么。这比盲目抓捕,能得到更多。”
刘七恍然,佩服道:“苏先生高见!我这就去办。”
地窖里又恢复安静,只剩下阿多低低的诵经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的噼啪声。
苏瑾揉了揉眉心,连日奔波劳神,让她脸色有些苍白。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清心丸含服。
这是离开北疆时,墨尘特意给她配的。
京城那边,国公爷应该已经拿到更确凿的证据了吧?
江南这边,必须尽快打开缺口,拿到能相互印证、钉死王瑄的铁证,才能配合京中的大局。
是夜,亥时初,雨停了,但雾气起来了。
金陵码头笼罩在湿冷的白雾中,灯火朦胧,人影绰绰。
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快船,悄悄解缆,离开泊位,桨橹轻摇,滑入雾气弥漫的河道。
船舱里,王瑄已换了身不起眼的棉布袍,戴着斗笠,身边只放着一个不大的藤箱。
管家没跟来,留在城里善后,并作为明面上的靶子。
他透过船舱缝隙,看着渐渐远离的码头灯火,心中稍安。
只要出了金陵地界,转入长江,再换大船南下,或匿于沿海岛屿,天高地阔,便安全了。
船行约莫半个时辰,雾气更浓,两岸景物模糊难辨。
船夫是老手,沉默地摇着橹。
突然,前方雾气中隐隐传来几声梆子响,接着是呵斥声:“前方船只,停下!官府巡河!”
王瑄心头一紧。
巡河?这个时候?这么巧?
船夫也犹豫了一下,看向舱内。
“别停,绕过去,快!”王瑄低喝,手已按上腰间暗藏的短刃。
船夫猛摇橹,小船加速,试图拐进一条岔河。
然而,前方雾中陡然亮起数支火把,两条舢板横拦过来,船上人影幢幢,皆持刀兵。
同时,后方也有船只破水声逼近。
被围了!
王瑄脸色骤变,知道中了埋伏。
他一脚踢开藤箱,里面除了金银细软,还有几份要紧文书和那枚铜钥匙。
他抓起钥匙塞回怀里,文书则迅速撕碎,抛入河中。
然后,他猛地撞开舱壁——这船他早有准备,舱壁有暗门!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水性极好,憋着气,潜在水下,奋力向岸边游去。
只要上了岸,钻入雾中河滩芦苇丛,就有机会逃脱。
然而,他刚冒出水面换气,一张湿漉漉的大网就当头罩下!
数根带钩的竹竿从旁边小船上伸来,牢牢钩住网缘。
“王东主,水里凉,上来喝杯热茶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王瑄挣扎着抬头,透过网眼和雾气,看到旁边舢板船头站着的人——正是日间来铺子里“问行情”的江宁府尹心腹,刘师爷!
而他身边,还立着几个身穿皂隶公服、但眼神精悍、动作矫捷的汉子,分明不是普通衙役。
“刘师爷!你这是何意?”王瑄强作镇定,吐掉嘴里的水草,“王某犯了何事,劳动府衙深夜围捕?”
刘师爷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他:“王东主别急,只是请您回去协助调查一桩案子。关于……两个番僧失踪,还有河上漂着的几具无名尸首。哦,对了,有人举报,‘永盛行’涉嫌走私违禁之物。府尹大人很是关切,特意让我等来请东主过府一叙。”
王瑄心直往下沉。
番僧!尸体!他们知道了!还扣上了走私的帽子!
“冤枉!王某冤枉!定是有人陷害!”他嘶声道,“我要见府尹大人!我每年……”
“每年孝敬不少,是吧?”刘师爷打断他,笑容淡了些,“王东主,有些事,不是银子能摆平的。带走!”
几个汉子跳下水,将缠在网中的王瑄拖上船,捆得结实,嘴里塞上破布。
那艘乌篷快船和船夫也被控制住。
刘师爷走到王瑄面前,伸手在他湿透的衣服里摸索,很快摸到了那个油布小袋。
打开,抽出那几张叠好的纸,就着火光扫了几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搜仔细了,身上所有东西,连鞋底都别放过。”刘师爷吩咐,自己则小心地将那几张纸烘干,收好。
这可是苏先生特意叮嘱的、可能最重要的东西。
王瑄被捆得像粽子,嘴里呜呜作响,眼中充满惊怒与绝望。
他知道,完了。
这几张纸落到官府手里,加上番僧口供、船夫指认、还有那些虽已销毁但难保没有遗漏的痕迹……
他多年经营,今夜尽付东流。
雾色深重,船只悄然折返。
码头上,“永盛行”的画舫和另外两艘快船也被同时控制,管家等人悉数落网。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收网,在夜雾的掩护下,尘埃落定。
苏瑾没有露面,她站在不远处一座临河酒楼的二楼窗前,看着下方码头隐约的火光与人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手中茶杯已凉,她却不觉得冷。
她回头,对身后刚从北疆抵达的“影梭”头领低声道:“连夜审讯,分开拷问王瑄、管家、船夫。重点:诚王指令传递方式、‘烟港’具体位置与接头暗号、历年‘货’物流向与经手官员名单、与‘海东青’及番僧所属势力的联系细节。用些手段,但别弄死了,人要活着,口供要实。”
“是!”影梭头领抱拳,无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