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瑄落网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经秘密渠道送往朔风城时,凌薇正与季容、严副统领等心腹商议京中局势。
书房里炭火很足,但气氛凝重。
季容刚念完石铮从半途发回的密报:诚王车驾已过漳河,距京不过五日路程,途中一切如常,未见异动。
但这“如常”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太静了。”凌薇指尖叩着圈椅扶手,声音不高,“皇甫允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太后急召,他已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必有所恃。要么,他自信能化解京中危局;要么……他手里有我们不知道的底牌,或者,京中根本不是虎,而是他的援手。”
严副统领道:“国公爷,诚王府秘藏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本账册和密信,已是铁证。何不就此上奏朝廷,或公之于众?扳倒诚王,此其时也!”
凌薇缓缓摇头:“时机未至。第一,我们手中证据,主要指向他经营毒网、勾连海外、敛财乱边,但与他直接谋逆、或与京中某些人勾结的具体实证,还不足。尤其那‘京华’代号,指向不明。此刻抛出,他若反咬我们构陷亲王,或断尾弃卒,推几个替死鬼出来,再借助太后影响,未必不能脱身。”
“第二,”她顿了顿,“这张网太大,根须太深。若只砍掉皇甫允这一颗头,下面的根须会立刻缩回地下,转入更隐蔽处,甚至疯狂反扑。我们需借皇甫允回京、各方目光汇聚之机,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让网上的节点——那些与他勾结的朝臣、边将、地方豪强、乃至宫中内应——自己动起来,暴露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季容接口:“国公爷所虑极是。而且,京中情况未明。太后对诚王究竟是何态度?是真要处置,还是另有谋划?陛下‘病重’是真是假?若我们贸然动作,搅乱了太后布局,或让陛下处境更危,反为不美。”
正说着,门外亲卫禀报:“国公爷,江南急报至!”
“呈!”
信是苏瑾亲笔,以密语写成,详细禀报了擒获王瑄、搜获贴身密账、初步审讯结果,并附上了那几张关键账页的誊抄件。
凌薇快速阅毕,眼中精光一闪,将信递给季容。
“王瑄吐口了。虽未直接指证诚王谋逆,但供出了历年毒膏流向、打点官员名单、与‘海东青’及番僧势力的联络方式,还有登州‘烟港’的几处备用接头点和暗号。更重要的是,”她指向账页誊抄件上的一处,“你们看这个。”
季容和严副统领凑近细看。
那是账页边角一处不起眼的批注,以朱笔小楷写着:“丙寅腊月,京中来讯,‘老大人’问‘新茶’火候,答曰‘初沸’,嘱‘文火慢煎,以待佳客’。”
“丙寅腊月……正是两个月前。”季容捻须沉吟,“‘老大人’……京中能让王瑄称为‘老大人’,又关心‘新茶’火候的……”
“必是位高权重,且与毒网利益攸关之人。”凌薇接口,语气冷冽,“‘新茶’很可能指新一代的、纯度更高的毒膏。‘初沸’是刚有成色,‘文火慢煎’是要继续精炼、控制扩散速度,‘以待佳客’……这‘佳客’,恐怕不是一般买家。”
严副统领倒吸一口凉气:“国公爷是说,这毒膏的最终目标,可能是……”
“皇室,或者……陛下。”凌薇说出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皇帝‘病重’,症状蹊跷,太医束手。若有人以‘镇痛安神’为名,让陛下用上此物……”她没说完,但书房内温度骤降。
季容脸色发白:“诚王……他敢?!”
“他未必亲自动手,但若借此控制陛下,或加速……某些进程,再嫁祸于人,他便有了最大的筹码和借口。”凌薇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太后急召,恐怕不只是为了问罪,或许,她也察觉了什么,或者……她也参与其中?”
这个猜测太大胆,季容和严副统领都不敢接话。
“苏瑾做得很好,抓住了线头。”凌薇转身,神色已恢复冷峻,“严副统领,立刻以我的名义,给苏瑾回信。令她:第一,继续深挖王瑄口供,尤其那份打点官员名单,核实清楚,搜集旁证。第二,以‘走私违禁’为由,公开查封‘永盛行’部分产业,造成声势,但暂不牵连名单上的官员,只需暗中监控其反应。第三,审讯番僧阿多,务必弄清‘卡佩拉’家族底细、与诚王联络方式、以及他们手中是否还有更高级别的毒膏配方或样本。第四,保护好人证,尤其是王瑄和阿多,绝不能有失。”
“是!”
“季先生,”凌薇看向季容,“给石铮再发密令。告诉他江南进展,以及‘新茶’、‘老大人’的线索。令他务必‘护送’王爷平安抵京,但在入京前最后一站,找个机会,将我们已掌握部分毒网证据、江南王瑄落网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王爷身边某个‘可靠’的人知道。注意,要让他觉得是意外泄露,而非故意告知。”
季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国公爷是要打草惊蛇,逼蛇出洞?”
“不错。”凌薇颔首,“皇甫允得知江南出事,核心账目可能外泄,必定慌乱。他会急于联系京中同党,销毁证据,或启动备用计划。而这,正是我们看清他底牌、抓住更多把柄的机会。石铮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严密监控他抵京前后的一切联络。”
“另外,”凌薇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我要给京城几位‘老朋友’写信。”
她说的“老朋友”,是几位在朝中职位不高不低、但消息灵通、或曾受凌薇恩惠的官员。
信的内容很寻常,多是问候近况、谈论北疆风物,但字里行间,会隐晦地提及“江南商贸近日似有风波”、“北疆安靖,唯忧圣体”、“诚王贤德,此番回京,必能辅佐朝纲”等语。
这些信通过不同渠道、不同时间送入京城,看似散乱,实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和铺垫,既能从回信中窥探京中动向,也能在某些人心中埋下疑窦。
写完信,用上火漆,凌薇揉了揉手腕。
连日殚精竭虑,便是她也感到一丝疲乏。
但她不能停。
棋盘上,对手已经落子,她必须步步为营。
“国公爷,还有一事。”季容呈上一份简单军报,“登州水师参将陈璘回信了。”
凌薇展开一看。
陈璘的回信很直接,先是感谢凌薇关怀,然后大倒苦水:水师战船年久失修,火炮锈蚀,饷银拖欠半年,兵卒逃亡日多。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憋屈和愤懑。
信末,他写道:“……末将戍守海疆,不敢懈怠,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国公爷他日有用得着登州水师之处,但请吩咐,末将及麾下儿郎,必效死力!唯望国公爷能向朝廷美言几句,拨下些饷银修船钱,让弟兄们能吃饱饭,有船出海……”
很实在,也很有分寸。
既表达了靠拢之意,又没提任何非分要求,只是诉苦求饷。
凌薇沉吟片刻:“陈璘此人,可用。季先生,以北疆行辕的名义,向兵部上一道公文,陈说登州水师拱卫海疆、转运粮饷之重要,目前困窘之状,请求朝廷酌情拨付饷银、准予修船。同时,以我的私库,拨一千两银子,换成粮食、棉衣、常用药材,派人悄悄送给陈璘,就说是慰问戍边将士,不必声张。”
一千两不算多,但雪中送炭,最能收买人心。
而且不送银子送实物,更显体贴,也避免授人以“私相授受、贿赂边将”的口实。
“是。另外,侯三将军从西域传回消息,已确认‘三叉戟’标记属于西洋‘卡佩拉’家族,该家族势力庞大,疑似有西方王室背景,行事亦正亦邪。他们的人还在继续追查通往关内的秘密商道。”
“告诉侯三,重点查通往京畿和江南的渠道。还有,让他留意西域最近是否有异常的大宗货物或人员流动,尤其是可能携带‘阿芙蓉’相关物品的。”
夜色渐深,书房内烛火通明。
凌薇推开窗,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让她精神一振。
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雪光与夜色中隐隐绰绰,更远处,是沉睡的北疆大地,以及南方那片波谲云诡的天地。
皇甫允的车驾,应该快到京郊了吧?京城的宫阙之内,龙榻之上,那位年轻的皇帝,此刻是昏沉,还是清醒?慈宁宫中的太后,又在谋划着什么?
“国公爷,夜深了,您该歇息了。”季容轻声劝道。
凌薇“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她望着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又诡异的城池。
“快了。”她低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这盘棋,快到中盘绞杀的时候了。皇甫允,你的‘佳客’,恐怕等不到‘新茶’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