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国公府的书房里,凌薇裹着件银狐皮的斗篷,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数份来自不同方向的密报。
窗外天色阴沉,似有雪意。
季容站在一旁,低声禀报着最新汇总的消息:
“江南苏瑾来报,王瑄在审讯下,又吐露了一些新东西。除了之前那份打点名单,他还供出了三条隐秘的运货通道,两条在长江水系,一条走运河,最终都汇往登州方向。另外,他确认了‘老大人’这个代号,但坚称只通过中间人传话,从未见过真人,只知是京中一位‘说话极有分量、连阁老都要让三分’的老臣。”
季容顿了顿,补充道:“苏瑾判断,王瑄所知的核心秘密恐怕已掏得差不多了,再压榨也难有突破。她请示,王瑄此人该如何处置?是押送北疆,还是……”
凌薇指尖轻轻点着苏瑾那份密报上“说话极有分量、连阁老都要让三分”这句话,眸色深沉。
符合这个描述的人,朝中屈指可数。
是那位三朝元老、致仕后仍被太后尊为“帝师”的孟阁老?还是那位掌管京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军中的老公爷?亦或是……宫里那位深居简出、却总能影响太后决断的老祖宗?
“告诉苏瑾,王瑄的口供和物证,务必整理成无可辩驳的铁案卷宗,多备几份,分别保管。人,暂时秘密关押在江南,选最可靠的地方,加派人手。此人现在还不能死,他是连接江南与京城、乃至海外的一条活线索,也是将来对质的重要人证。”凌薇顿了顿,“让她开始着手清理江南官场那份名单,先从品阶低、证据确凿的下手,以走私同谋或收受巨额贿赂的罪名,不动声色地拿掉几个,敲山震虎,看看哪些人会跳脚,哪些人会急着撇清。”
“是。”季容记下。
“番僧阿多那边呢?”
“阿多愿意合作,但所知有限。他确认了‘卡佩拉’家族与诚王府的联络,是通过一个代号‘海东青’的中间人,此人常年在海上活动,偶尔在满剌加、琉球等地现身。阿多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他曾在‘海东青’身上见过一枚特殊的银币,上面除了三叉戟船锚标记,背面还刻着一个很小的骷髅头图案。”
“骷髅头?”凌薇眼神微凝,“记下来,传给侯三,让他的人在西域胡商中留意是否有类似图案的银币流通。另外,让苏瑾继续善待阿多,从他那里尽可能多了解西洋诸国情况、航海路线、以及‘卡佩拉’家族的势力范围和行事风格。将来,或许用得上。”
“明白。”季容继续道,“西域侯三将军回报,他们追查通往关内的秘密商道,在河西走廊一处废弃烽燧下,发现了一条被沙土掩埋大半的地道,地道内有车辙痕迹和零星散落的异域香料,还有……这个。”
他递上一小块黑色的、硬邦邦的残渣。
凌薇接过,放在鼻下轻嗅,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甜腻的气味钻入鼻腔,与那蜡丸中的膏体相似,但似乎混杂了更多杂质。
“阿芙蓉膏的残渣?”
“墨尘先生看过了,说是提纯不佳的次品,可能是运输途中破损遗落,或是……试用的样品。”季容声音压低,“侯三将军已经派精锐沿地道两端追踪,一端往西域深处,另一端……指向陇右,进而可通关中。”
“好个皇甫允,陆路也没闲着。”凌薇冷笑,“告诉侯三,地道不必完全清理,留着他有用。重点查这条线路上,有哪些关隘守将、地方官吏可能被买通。名单一旦确认,同样先按兵不动,记录在案。”
“还有登州,陈璘收到朝廷拨付的饷银和修船款,以及太后赏赐后,来了封言辞恳切的谢恩信,表示必当整饬水师,为国公爷效力。咱们派去‘协助’他的人回报,陈璘已开始暗中清点可用的战船和人手,并派了几条哨船,在‘刘家礁’附近海域游弋,但未贸然靠近。”
凌薇点头:“陈璘是明白人。告诉他,稳住,继续练兵修船,搜集‘刘家礁’及周边水文、地形、村落情况。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另外,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刘家礁’那个‘红灯笼渔村’,摸清‘疤面人’的底细和活动规律。”
“京城方面,石铮传讯,诚王已回府,太后令其闭门‘静养’。王府外围多了不少不明身份的盯梢者,似分属不同势力。石铮的人在外围监视,发现昨日有太医奉太后命入府为诚王‘请平安脉’,今日有内务府的人送‘年例赏赐’,皆未久留。但昨夜子时,有一辆运送夜香的粪车从王府后角门离开,行至半路,在一条暗巷中,赶车人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竹筒,塞进了巷口第三个石狮子的底座裂缝里。半刻钟后,一个更夫打扮的人取走了竹筒。石铮的人跟踪更夫,发现他最终进了……户部右侍郎赵文渊府邸的后门。”
“户部右侍郎赵文渊……”凌薇在脑中快速搜索此人的信息,四十出头,寒门出身,颇有才干,近年升迁很快,是太后提拔的人,但也有传闻说他与某些老牌世家走得很近。
“继续盯紧赵府,查赵文渊与诚王府过往有无明面往来,以及他近日有无异常举动。粪车传讯……倒是隐蔽。看来皇甫允即便闭府,也没闲着。”
她将所有线索在脑中串联:江南的货、西域的道、登州的港、京城的联络人……一张清晰的网络浮现出来,而皇甫允,正处于这张网的中心,同时也是风暴眼。
“现在,该我们落子了。”凌薇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目光从北疆朔风城,移到江南金陵,再划过西域、陇右、登州,最后定格在京城。
“皇甫允被太后软禁府中,看似被动,实则在争取时间,试图稳住阵脚,甚至可能暗中发动。我们必须让他动起来,而且要按照我们设定的方向动。”
她回身,看向季容:“给石铮发密令:一,将我们已掌握王瑄核心口供、并正在顺藤摸瓜清理江南官场的消息,通过可靠渠道,‘泄露’给盯梢王府的某一方势力知道,最好是太后的人。二,让我们在京城的人,暗中散播一些流言,就说江南巨贾王瑄为求活命,已供出幕后一位‘手眼通天’的京中老大人,朝廷正在秘密核查,不日将有雷霆之举。流言要模糊,但要让人能联想到几位位高权重的老臣。”
季容眼睛一亮:“国公爷是想……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再驱虎吞狼?”
“不错。”凌薇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太后现在按着江南的案子,是想看看皇甫允的反应,也是想看看朝中哪些人与他有牵连。我们帮她加把火,把水搅得更浑。太后得知江南线索指向‘老大人’,必定会更加关注朝中动向。而那些心中有鬼的‘节点’,听到流言,则会惶惶不安,要么急着与皇甫允切割,要么……狗急跳墙。”
“而皇甫允,被困府中,得知江南情况恶化,口供可能危及京中核心同党,他要么会冒险加强联系,要么会启动更极端的备用计划。无论他选哪条路,都会露出更多破绽。”季容接道,语气带着钦佩。
凌薇点头:“与此同时,江南、西域、登州三处,我们继续稳步收紧网口。江南清理小虾米,震慑大鱼;西域查明通道关节点;登州摸清‘烟港’底细。待京城这边,太后与皇甫允,以及那些‘节点’们斗到一定程度,矛盾激化,便是我们抛出确凿证据、一举收网的最佳时机。”
她走回案前,提起笔,却非写信,而是开始勾勒一份名单。
上面列出了江南、西域、登州需要重点监控和清除的目标,以及京城几位需要特别“关照”的大臣名字。
笔锋锐利,如刀刻斧凿。
“另外,以我的名义,给太后上一道请安的密折。”凌薇一边写名单,一边吩咐,“不提江南案子,只说北疆安宁,感念太后操劳,又提及陛下久病,臣远在边关,忧心如焚,听闻京中名医荟萃,不知是否有擅长调理疑难杂症、或精通解毒之道的圣手?若有,臣愿在北疆广寻奇珍药材,以供御医所用。”
季容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深意:“国公爷是想……旁敲侧击,提醒太后注意陛下‘病’因?或许还能试探太后对诚王及毒膏之事,究竟知情多少。”
“陛下‘病重’是这一切的引子,也是最大的变数。”凌薇放下笔,吹干墨迹,“若太后真心关切陛下,此问能引起她的警觉和深入追查。若她……别有心思,也能看出些端倪。无论如何,这步棋,都能让京城那潭水,更浑一点。”
“哦,对了。”凌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告诉各处弟兄们,岁暮天寒,多加衣,吃饱饭。仗,要打;人,也要顾好。”她轻声对季容道。
季容躬身:“是,国公爷仁厚,属下们必感念于心,誓死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