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团光并不是什么神迹,更像是一个干了一辈子重活的老工人,在最后一口气里攒下的那点倔强。
楚风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旁边那箱特制的炭砖搬到了脚边。
这玩意儿是他让阿蛮弄的,配方刁钻得很——熔炉区地下的老土、当年工人食堂灶膛里刮下来的陈年积灰,再掺上点乱坟岗捡来的布偶鸟骨粉。
这三样东西压成的砖,不耐烧,但“味儿”冲,专门用来勾那些没散干净的念头。
接下来的七天,楚风把自己活成了一块表。
每晚子时一到,他准时往灶膛里填三块砖,不多一块,不少一块。
到了第八天晚上,楚风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最后一块炭砖,却迟迟没有送进去。
灶膛里的火苗饿了,开始焦躁地舔舐着炉壁,火光从橘红慢慢暗淡成死灰色。
就在那最后一点火星子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股淡淡的臭氧味混合着煤烟味弥漫开来。
来了。
并没有什么阴风怒号的鬼片特效。
在那将熄未熄的余烬上方,泛起了一层如水波般的蓝光。
蓝光里,一个穿着七十年代深蓝帆布工装的身影缓缓凝实。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把早已锈蚀的方头铁锹,面目虽然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清明透彻,完全不像死物。
影子没看楚风,径直走到墙角的煤堆旁,弯腰、铲煤、转身、送入灶口。
动作沉稳得像座山,每一次挥锹的弧度和力度,都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的示范。
随着虚幻的煤铲入炉,那原本要熄灭的火,“轰”地一声重新窜了起来。
楚风站起身,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双手递了过去。
那蓝衣影子动作一顿,缓缓抬起那只满是老茧和煤灰的手,在杯沿上轻轻推了一下。
没有触感,但楚风手里的搪瓷杯“滋啦”一声响。
影子并没有接水,只是摆了摆手,重新握紧了铁锹。
楚风低头看去,那杯沿被触碰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道焦黑的指印,像是被几千度的高温瞬间灼烧过。
这哪里是阴魂,这是一团燃烧了几十年的火。
“明白了。”楚风放下杯子,轻声说了一句。
第二天一早,苏月璃顶着两个黑眼圈冲进了厂房,手里的一叠资料被她拍得啪啪作响。
“我就知道这地方不对劲。”她把几张复印件摊在充满煤灰的桌子上,指着上面几行模糊的钢笔字,“查到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供暖锅炉。这是当年的‘三线建设机密纪要’里的一个废弃代号——‘地喉’。”
楚风凑过去,破妄灵瞳扫过那些字迹,纸张上残留的情绪只有一种:决绝。
“这下面有个地质裂隙,周期性往外喷致幻气体。七十年代那会儿差点引起过大暴动。”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紧,“当时的条件封不住这东西,军方没办法,才请了民间的高人,在这儿修了这个炉子。这炉子烧的不是煤,是‘人气’。”
她翻到文件末页,手指死死按住一行红字:“燃料枯竭预警:1979年启动应急预案。”
“这所谓的预案……”楚风眯起眼。
“就是人。”苏月璃深吸一口气,“这批老工人不是因公殉职,也不是意外事故。他们是自己走进去的,用自己的命填了这个窟窿,把自己当成了塞子。”
楚风沉默了。难怪那影子不喝水,难怪他身上只有热量没有阴气。
就在这时,厂房角落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阿蛮跪在地上,嘴角挂着一丝黑血。
在他面前的泥地上,刚刚钉进去第九根这一尺长的棺材钉。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换肩阵”。
随着最后一根钉子没入土中,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泥地里,突然升腾起一团旋转的灰雾。
雾气里,一张张人脸浮浮沉沉,有那个叫张建国的老头,还有更多陌生的、年轻的、苍老的脸庞。
阿蛮身体摇摇欲坠,嘴里却开始急速念诵着晦涩的苗语咒词。
那是巫族专门用来进行重担交接的契约。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口跑进来个慌慌张张的小保安:“楚哥!昨晚值夜的老陈晕倒了!烧得跟炭似的,嘴里一直念叨着‘我顶得住、煤还够’!”
楚风快步走出去,看见老陈正被人抬上救护车。
在这个为了两百块夜班费签了“替岗符”的中年男人手心里,赫然烫着一个钥匙形状的伤疤。
“既然接了岗,这就不再是他们一家的事情了。”楚风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转头看向一直蹲在阴影里的雪狼。
雪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那个通往热力总站的下水道口。
大白天,几十只肥硕的老鼠正排着长队,旁若无人地穿过马路。
它们嘴里没有偷来的粮食,而是居然合力拖着一根半米长的废弃铜管,像是在搭建某种微型的桥梁结构。
雪狼从兜里掏出一块作为干粮的盐巴,扔到了路边。
领头那只缺了耳朵的大老鼠停下来,耸动鼻子嗅了嗅,叼起盐巴,然后从嘴里吐出一小堆不知道从哪收集来的、整整齐齐的铁屑。
那是交换,也是谢礼。
连畜生都懂规矩,人如果不办事,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楚风回到灶台前,拿出一把小刀,在左手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入最后一把灶心土里,被他搓成了一枚粗糙暗红的指环,戴在了手上。
“行了。”
楚风站在空荡荡的厂房中央,对着那团看似虚无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们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为什么赖着不走。”
楚风举起戴着指环的左手,双眼之中金芒大盛,破妄灵瞳运转到极致。
在他的视界里,这间破败的厂房里哪还有什么空地,密密麻麻站满了穿着蓝工装的虚影,他们一个个都维持着推煤、拉阀、铲灰的姿势,像是被定格在了时光里。
“现在这锅火,轮到我们来烧了。”楚风盯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影子,“你们要是累了,就歇会儿。这天塌不下来。”
话音落地,轰然一声巨响。
整座厂房里所有的火光同时拔高三尺,将那些蓝色的剪影照得通透。
那些一直紧绷着脸、神情麻木的影子,在火光中似乎愣了一下。
随后,最前面的那个人松开了手里的铁锹。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空气中传来一声悠长至极的叹息,像是卸下了背了几十年的千斤重担。
那些蓝色的剪影在火光中逐渐淡化、分解,最后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顺着烟囱飘向了高空。
屋顶的瓦片传来一阵轻响,那只缺耳的大老鼠钻了出来,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去搬运东西,它的尾巴上拖着一条肉眼难见的红线,那红线的一头连着灶台,另一头径直没入了城市地下的黑暗深处。
接手成功。
接下来的三天,夜炉社的灶火烧得异常平稳,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阴冷的气息。
然而,就在第三天清晨,楚风照例清理灶膛里的灰烬时,手里的铁铲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皱着眉,拨开还在发烫的白灰,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那不是煤渣,也不是没烧化的骨头,而是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类似于种子的黑色颗粒。
楚风正要细看,破妄灵瞳却猛地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这几天的积灰,后背瞬间窜上来一股凉气。
这三天的灰烬颜色,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