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楷正式成为监国太子第二日,就体会到了他父皇已体验十九年的君臣之谊。
只觉得,满朝文武讨厌起来是真的很讨人厌。
他犟了一早上。
贺兰仕晖如往常一样,依旧不吭声。
堂堂左散骑常侍,一个谏官,上朝几个月没说过几句话。
单这一事,沈楷都觉得必须将他拉下来。
何况还是该死的情敌。
可现实是,别说像当初赶走沈斐一样,直接将他赶到东南三千里外,就是将贺兰仕晖赶出京城都做不到。
群臣眼中,这两人在朝中的性质完全不同。
沈斐根基不深,且会影响皇位正常的传承和权力更迭。
贺兰仕晖不影响这点,但会影响不正常的情况。
群臣怎么都不敢让他怀恨在心出京去。
此人的杀伤力,远非沈斐能比啊。
因此,玩命的和沈楷对着干。
一下朝,沈楷回到显德殿,先砸了个杯子。
郭妡避开碎渣坐到一旁椅子上。
没一会儿,詹事、少詹事、左右庶子、太子宾客等二十多名东宫重要属官皆到齐。
这些人许多都是曾经的赵王府属官,在上一次浩劫里活下来的,又被沈楷召了回来。
从前就见过许多面,现在瞧着一旁的郭妡,已经见怪不怪。
恭敬见礼后,沈楷赐座。
今日本是商议巽州救灾和赵王府的妻妾位分册封。
但众人才落座,沈楷瞥郭妡一眼道:“想个法子,将平凉侯给孤弄出京城去。”
郭妡回瞪他一眼,“有完没完?”
沈楷哼笑,“孤瞧他不顺眼。”
“幼稚。”郭妡懒得理他。
弄呗,就折腾,谁会倒霉她不说。
这像是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叫底下二十几人都将脑袋一垂,装鸵鸟。
等二人停了,众人才抬头,口径一致。
“平凉侯是平叛的功臣,得陛下器重,特旨留在长安,殿下无谓此时触怒陛下,旁人会指责殿下不敬君父,得势就猖狂。”
詹事穆卫民做代表,不畏沈楷的脸色,直言敢谏。
他是李侧妃的姑表兄,和沈楷的关系不同其他人,沈楷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郭妡始终一声不吭,听他们趁势你一言我一语将沈楷劝住。
就连东宫属官都不支持他,沈楷脸色有些阴沉,却没再执着。
但郭妡了解他够多了,瞧他神色就知道这事儿没完,也不知这厮心里还憋着什么坏。
好不容易说正事。
赈灾人选、拨款多少,拨粮多少,减免赋税多少,都有前例可循。
唯独治本着实需要挖深井,修河渠。
这就是郭妡的专业了。
她就着当下有的舆图和县志,简洁明了指出可行的方式,以及估算大致工程价格。
至于执行,肯定要工部等去具体丈量,汇报精确数据。
朝堂上的人不愿按郭妡的方法走。
是怕用一条有效,就会被天下人逼着用剩下四十七条。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三十八条是什么。
只知道,绝对要损害他们的利益。
他们也不愿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女子。
但没关系,沈楷肯定会用的。
一来确实有用。
二来用以展示“宠”她,修复和她的裂痕。
三则是换个位置看问题后,他心里未必不知道,从前皇帝纵容他,纵容群臣是因为收不了场了。
皇帝不想在自己在位时闹出更大的动乱。
但沈楷就愿意将这些问题,留到他上位的时候吗?
总要解决的,总有这一遭,只看谁能坑到谁。
恰好父子俩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商议定,沈楷便叫人去传中书舍人温泛泉。
诏书指令是照这人的谏言做的,这人必不会啰嗦。
末了,又定太子妻妾位分。
沈楷将赵王妃和赵王侧妃都塞在良娣的位分上,特意拿给郭妡过目。
郭妡当即抬眼看他,眼底微动,随即满脸严肃。
“这如何能行?王妃的祖父也是平叛的功臣,这不是刻意折辱她?”
沈楷笑道:“妡儿不想看见她。”
“此举不合礼数,她是陛下赐予殿下的正妻,陛下犹在,她未有错,岂能贬妻为妾?”
休想将一切往她头上推。
和如今的赵王妃不对付,她不否认。
满京城都看得出来,赵王妃靠与她长得相似得宠,那她二人必不能够亲如姐妹。
可沈楷想顶着她的名号恶心人,把她名声弄坏就不行!
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兴风作浪,摇摆不定的是这父子两个。
却想用两个女子的两败俱伤收场,休想!
当前形势下,不如送薛知恒上青云。
谁叫自己是“妹妹”,做不成太子妃。
且皇帝还活着,东宫储妃的位子就不可能没人坐,何必因此招来另一个对手?
自己还要替沈楷背黑锅,被皇帝押去发作一通,这是徒给自己找麻烦。
她的话叫沈楷怔了下。
沈楷还觉着,以她的任性,必然顺水推舟,用薛知恒的颜面尽失彻底抹掉心中的不愉。
至于皇帝那儿,必不会同意这样。
届时仍旧册封薛知恒为太子妃,他也可以顺势将黑锅推到皇帝那儿去,再装可怜蒙混过关。
毕竟在场的都是心腹,诏书只会经过心腹之手,外人不会得知。
那么,既讨好了郭妡表明了他的心意,又不得罪薛家。
多两全其美?
谁知,她直接替薛知恒求情。
沈楷双眸眯了下,这就代表,他还得另想法子。
当下却是先抚掌而笑,“妡儿知书达理,心胸豁达,真是孤的好宝贝。”
底下和沈楷串通一气的属官们也跟着夸赞。
当然也不乏有真吃惊的。
自古以来,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且是这么丑陋的争风吃醋法,哪有能拱手送敌人上高位的?
郭县主也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当真心胸豁达?
孰不知,郭妡心底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盘算。
在这些男人眼中,她亲手射杀了哪怕造反都要抢回她的恋人,为了沈楷。
这事儿天下没有其他女人能做到。
因此没谁会怀疑,她对沈楷没有动情。
尽管现在她和沈楷还没恢复如初。
可不爱,怎么会怨?
申时左右,众人散去。
郭妡道:“我想好了,我要中书舍人的职位。”
沈楷刚想说出宫去泛舟,松快松快。
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句弄得一愣。
中书舍人位置之重,类同给事中在门下省的重要性。
是需时常陪伴在君主身边,随时草拟政令、诏书的职务,相比起来,更得皇帝信任和喜爱。
毕竟中书舍人是按皇帝的意思去做,给事中是审核皇帝的意思合理不合理。
大弘中书舍人定制六人,现今恰有一缺。
是前阵子在外饮宴,醉酒讽刺皇帝在赵宋二王案子上的偏心,而被贬官到外州做司马的那位空出来的。
但这种机要位置,从没有女子上位的先例。
再瞧她满脸坚定,非此不要,沈楷只觉得隐隐有些头疼。
他沉吟着,不时看郭妡一眼。
就发现,郭妡是个“最没耐心”的,眉宇间已缓缓浮现一抹冷凝,仿佛他再思考犹豫下去,就要发作了。
“先在太子舍人的位置上历练几年如何?”
他试着商量。
跟前人冷凝的目光,瞬间烧起细碎的火焰。
沈楷忽然有些后悔叫她自己挑,早知不如直接派给她太子舍人的职务,留在身边做秘书,好过现在为难。
他都能想到,任命诏书下达,群臣肯定会发疯。
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
“暂以掖庭令摄中书舍人?”
又商量一下。
退步这事,有一就有二。
他都退一步了,郭妡做什么还要同他商量?
直接将身子扭在一边,幽幽问:“是我不配吗?终究是不配吗?”
这一句颇含幽怨的话出口,直叫沈楷心底一酸。
她不像只是在问现在,而像包含了从前和未来。
从前没人肯正视她,现在他宁愿食言也不愿满足她,是以将来肯定不会有人给她好前程。
听着都觉得自己忒不是人。
沈楷叹气,“罢罢罢。”
反正奏章随她看了,议事也有她在了,现在只是正名而已。
为博美人一笑,干就干!
沈楷与群臣决战金銮殿时,郭妡在渭水古渡边的酒肆送傅褚颐。
襄阳侯夫人和如今的门下省侍中夫人,也带着各自家中几位娘子来送。
恰好,碰上西南入京的客船。
剑州都督杨牧,经历沈楷在西南一通搅和,将他入京的节奏打乱后,终于重新找到机会冲了回来。
旧识相见,已物是人非。
当初赵王身边的侧妃,成了刚还俗的官家娘子。
裴刺史的爱妾,成了国朝县主。
杨牧以油滑着称,全无异样,带着全家见礼。
杨三娘子更丰腴几分,幸好她眼睛够大,脖子够长,瞧上去依旧是个美人。
郭妡笑:“不必多礼,今日我在此宴客送别,不便与杨公及三娘子叙旧,若诸位不嫌弃,可改日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