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温暖行动当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老棉纺厂家属区的巷子里,一大早就有社区工作人员开始扫雪,清出一条通道。
上午九点,两辆车开到了巷口。
前面是一辆街道办的白色面包车,车门上印着红色logo。社区干事小张第一个跳下车,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红色羽绒服,显得很喜庆。后面跟着下来三个街道工作人员,都戴着“志愿者”的袖标。
后面是一辆蓝色小货车,车身上贴着“龙虎武馆·社区送温暖”的横幅。王胖子从驾驶座下来,他今天也穿得精神,黑色棉服,围着红围巾。紧接着,货车厢门拉开,李小虎和八个武馆学员鱼贯而出,学员们清一色穿着武馆的黑色训练服,外面套着红色志愿者马甲,个个精神抖擞。
“张干事!”王胖子嗓门洪亮,“我们来啦!”
小张笑着迎上来:“王教练,辛苦辛苦!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王胖子大手一挥,“米面油十一份,保暖用品十一套,春联福字大礼包十一份,还有咱们武馆自制的跌打药油和艾草泡脚包!”
学员们开始从车上搬东西,两人一组,抬着物资往巷子里走。动静很快引来了附近的居民,一些老人推开窗户往外看,几个孩子从家里跑出来,好奇地围在巷口。
“街坊邻居们!”小张拿出扩音喇叭,声音在巷子里回荡,“今天是街道办和龙虎武馆联合开展的‘暖冬关爱行动’,为我们片区的困难家庭、孤寡老人送上年货和祝福!大家互相转告,有需要帮助的住户,可以到社区登记!”
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有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小张立刻上前搀扶,耐心询问情况。王胖子带着学员们,按照名单挨家挨户敲门送东西。
阳光,红马甲,一箱箱年货,孩子们的笑声——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温暖祥和的画面。
陈默也来了。
他站在巷口那棵枯树下,穿着普通的深灰色棉服,没有穿志愿者马甲,看起来就像一个路过的街坊。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巷子深处——赵老三家的方向。
那扇门紧闭着。
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馆主。”李小虎搬着一箱米走过来,压低声音,“赵老三家一直没动静。”
“正常。”陈默的目光扫过那扇门,“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这场热闹过去。”
正说着,王胖子那边出了点小状况。名单上有一户姓孙的老奶奶,敲门没人应。隔壁邻居说,孙奶奶昨天去女儿家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那这份先放社区,等孙奶奶回来再送。”小张干事麻利地在名单上做标记。
送温暖的队伍继续往前。第五户,第六户……每一户开门时,脸上都带着惊喜和感激。有老人拉着学员的手不放,有小孩追着问“武馆还收不收学生”,气氛热烈而融洽。
队伍终于来到了巷子中段。
杨老爷子家是名单上的第八户。小张走到门前,抬手敲门。
“杨大爷!杨大爷在家吗?街道和武馆来给您送年货啦!”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小张又敲了几下,提高声音:“杨大爷?您在家吗?我们是社区的小张啊!”
还是没动静。
王胖子凑过来:“是不是出门了?”
“不应该啊。”小张皱眉,“昨天我还特意来通知过,说今天上午会来送温暖,让杨大爷在家等着。”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屋里隐约传来手机铃声,但很快就断了——被挂断了。
“在家,但不开门。”小张有些困惑。
这时,隔壁的门开了。
赵老三走了出来。他今天换了件棕色皮夹克,脸上堆着笑:“哟,张干事,王教练,这么热闹啊!”
“赵哥。”小张打招呼,“我们给杨大爷送年货,敲门没人应,您知道杨大爷去哪儿了吗?”
赵老三挠挠头:“这个……我早上好像听见他咳嗽,挺厉害的,是不是不舒服,躺下了?”
“生病了?”小张关切地问,“那更得看看了。杨大爷一个人住,别出什么事。”
她继续敲门:“杨大爷,您是不是不舒服?开开门,我们看看您!”
屋里终于传来微弱的声音:“……我……我感冒了……怕传染……东西放门口吧……谢谢你们……”
声音沙哑,确实像病了。
小张犹豫了一下,看向王胖子。王胖子把一箱年货放在门口:“杨大爷,东西放这儿了,您好好休息,需要帮忙就打电话!”
“谢谢……谢谢……”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弱。
小张在名单上做了备注,准备带队伍去下一家。
就在这时,陈默走了过来。
他径直走到杨老爷子门前,没有敲门,而是弯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陈馆长?”小张有些意外。
陈默直起身,面色平静:“听呼吸声,确实不太对。老爷子一个人住,生病了没人照顾不行。”他转向小张,“张干事,你们继续送,我在这儿等等,看老爷子需不需要帮忙。”
小张想了想,点头:“也好。那辛苦陈馆长了。赵哥,”她又转向赵老三,“您也多留意着点,要是杨大爷情况不好,赶紧打电话给社区或者120。”
“放心吧张干事,邻里邻居的,我会照应。”赵老三笑得诚恳。
送温暖的队伍继续往前走了。巷子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默和赵老三站在杨老爷子家门口。
赵老三掏出一支烟递给陈默:“陈馆长,抽一根?”
“不了,谢谢。”陈默摆手。
赵老三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烟雾在阳光下升腾:“陈馆长真是热心肠啊。这么大个武馆的馆长,亲自来关心我们这破地方的孤寡老人。”
“应该的。”陈默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老爷子咳嗽声有点闷,可能是支气管炎。这种天气,老人最怕这个。”
“可不是嘛。”赵老三叹气,“我也劝过他,去儿女那儿住,他不愿意,说住惯了。人老了,都倔。”
两人一时无话。巷子那头传来王胖子洪亮的笑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积雪上,有些地方的雪开始融化,水滴从屋檐滴落,啪嗒,啪嗒。
赵老三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陈馆长,”他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您说,这人啊,有时候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反而不好?”
陈默转头看他:“赵哥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赵老三咧嘴笑,“就是觉得,您一个开武馆的,教教孩子,打打拳,多好。非得往我们这种脏乱差的地方跑,又操心老人,又操心治安……累不累啊?”
“习惯了。”陈默淡淡道。
“习惯……”赵老三重复着这个词,笑容里多了点别的意味,“有些事,习惯了也不一定是好事。您说对吧?”
巷子那头,送温暖的队伍已经到了最后一户。欢呼声传来,好像是那户人家非要留学员们吃午饭,被小张婉拒了。
陈默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四十。
“赵哥,”他忽然问,“您在这片住多久了?”
“我?”赵老三眼神闪烁了一下,“七八年了吧。以前在外地打工,后来回来了,图个清静。”
“清静?”陈默看向巷子两侧斑驳的墙壁,“这儿好像不太清静。我听说,去年这边有过几起盗窃案?”
赵老三的笑容僵了一下:“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治安好多了。”
“是吗。”陈默点点头,“那就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
送温暖的队伍开始往回走了。王胖子和小张走在最前面,学员们抬着空箱子跟在后面,个个脸上带着笑,显然这趟送温暖让他们很有成就感。
“陈馆长!”小张远远招手,“我们这边结束了!您那儿怎么样?”
陈默扬声回应:“老爷子还是不肯开门,说需要休息。东西放门口了。”
“那行,我们先回去整理资料了。您也早点回吧,今天太感谢武馆了!”小张笑容满面。
队伍经过杨老爷子家门口。王胖子看了眼陈默,又看了眼赵老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跟着队伍走了。
巷子里的人声渐渐远去。孩子们被大人叫回家吃饭,老人们关上了门。刚才的热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只剩下融雪滴落的声音。
赵老三伸了个懒腰:“得,我也回去做饭了。陈馆长,您还不走?”
“再等会儿。”陈默说,“我看老爷子会不会出来拿东西。”
赵老三盯着他看了两秒,笑容变得有些冷:“那您慢慢等。”
他转身回了屋,门关上时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巷子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阳光斜照,把他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杨老爷子家门口,弯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这是昨晚约定的暗号。
屋里传来窸窣声,但门没开。
陈默等了一分钟,又敲了一遍。
还是没开。
他眼神一凝,后退半步,目光扫过门缝——门缝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人的脚。
是一只猫。
杨老爷子养的那只老花猫,正趴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猫的眼睛在昏暗处发着光,尾巴焦躁地拍打着地面。
猫在,但老爷子没来开门。
陈默蹲下身,压低声音:“老爷子?能听到吗?”
没有回应。
只有猫爪挠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陈默站起身,看向隔壁赵老三家的窗户。窗帘微微动了一下,缝隙里,一双眼睛一闪而过。
他掏出手机,给李小虎发了条短信:
「让胖子带学员先回武馆,你绕回来,在巷口等我。」
发送。
然后他走到那箱年货旁,装作整理东西的样子,弯腰的瞬间,手指在门锁上快速拨弄——锁是从里面反锁的。
老爷子在里面,反锁了门,但不回应。
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太害怕,不敢开;二是……他开不了。
陈默的手按在门板上,感受着木质的纹理。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屋里,有微弱的呼吸声。
很浅,很慢。
还有……另一种声音。
滴答。
滴答。
像是水龙头没关紧,但节奏不太对。太规律了,像是……
钟摆?
杨老爷子家里没有挂钟。
陈默睁开眼睛,瞳孔微微收缩。
他后退两步,抬头看向屋顶。暖风机还在工作,屋顶的积雪融化得比别家快,水滴沿着瓦片边缘往下淌。
一切看起来正常。
但那只猫还在挠门,越来越急。
陈默转身,看似要离开。他走到巷口,拐弯,消失在赵老三的视线之外。
但他没有走远,而是贴着墙壁,绕到了杨老爷子家屋后。
屋后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实。陈默蹲在窗下,从工具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调整角度,借着反光看向窗帘缝隙——
床上没有人。
被子凌乱地堆着。
暖风机还在嗡嗡运转,出风口对着空床。
而地上……
镜子角度有限,只能看到一小块地面。但那一小块地面上,有拖拽的痕迹,从床边延伸到……床下。
陈默收起镜子,耳朵贴在墙壁上。
滴答声更清晰了。
不是水声。
是机械声。
某种精密的、小型的机械装置,正在规律地运转。
他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块松动的地砖。
地道。
老爷子可能不是不想开门,而是……不在屋里。
或者,不在这个“层面”的屋里。
陈默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凝聚。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小虎的身影出现在拐角,他换了件外套,像个普通路人。
陈默走过去,两人并肩走出巷子,就像两个刚串完门准备回家的街坊。
走出几十米后,陈默才开口:
“今晚。”
“什么?”李小虎一愣。
“今晚十二点。”陈默看着前方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街道,“你,我,胖子,三个人。带上工具。”
“要动手?”李小虎呼吸一紧。
“不动手。”陈默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老棉纺厂家属区的方向,“只是去看看,那地道里到底有什么。”
阳光正好,街上的积雪融化,汇成细流,沿着路边的沟渠潺潺流淌。
但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有些东西正在黑暗里生长。
滴答。
滴答。
像倒计时。
(第三百六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