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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使命的代价 > 第298章 边境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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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边境回访

决定去边境,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清晨做出的。

不是冲动,更像是某种水到渠成的必然。杨建国那番话像种子,落在我心里那片焦土上,经过几周的沉寂、几场与陆医生的深入谈话、无数次与陈曦小心翼翼的探讨,以及独自面对窗外枯枝时漫长的沉默,终于破开坚硬的壳,探出了一点模糊的绿意。

我需要回去看看。不是以“林野”的身份回去偷渡、交易、在刀尖上行走。而是以林峰的身份,回去看看那片吞噬了父亲、重塑了我、也留下了无数战友血泪的土地。去看看那些还活着、还在坚守的人。去看看岩温。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变得无比迫切,像一种生理性的渴求。

陈曦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她会反对,会担忧,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用那种混合着爱和恐惧的眼神看着我,试图用沉默或委婉的言语让我改变主意。但她没有。

那天晚上,当我终于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她正在帮我按摩因天气变化而酸痛难忍的左腿关节。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压着穴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想好了?”

“嗯。”我看着她的头顶,发旋处有一小缕头发翘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去多久?”

“不确定。可能一周,也可能……看情况。”

“杨局知道吗?”

“我还没正式说。但……他应该猜得到。”

她又沉默了片刻,手指移到了我脚踝上方一处明显的疤痕附近,那里的皮肤对温度变化特别敏感,总是最先疼痛。“我陪你去。”

“不行。”我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边境线,哪怕只是回访,也绝不安全。残留的势力、错综复杂的环境、可能存在的报复……我不能让她涉险。

“我不是去执行任务,林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着我,“我是你的未婚妻,是即将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你的过去,你战斗过的地方,你牵挂的战友,我有权利知道,有义务了解。而且,”她微微抿了抿唇,“你需要一个‘正常’的理由回去,一个不那么像警察突然出现、引人猜忌的理由。探访受伤的战友,顺便带未婚妻看看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很合理。”

她考虑得如此周全,甚至替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伪装”理由。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的坦然,和一种“这次我一定要在你身边”的执拗。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我腿上的手。她的手心温暖,指尖却有些凉。“那里……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很苦,很乱,也有些……丑陋。”

“我知道。”她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很紧,“我看了很多资料,问过很多人。我没想象它美好。我只是想……站在你站过的地方,呼吸你呼吸过的空气,试着理解那些我永远无法真正体验的东西。这对我很重要,林峰。对我们,很重要。”

她说“我们”。这个词像一块温热的石头,沉甸甸地落进我心里。

最终,杨建国批准了这次行程,但附加了严格的条件:行程完全保密,对外只说是我伤愈后的私人旅行;由他安排绝对可靠的当地联络人全程陪同(实际上是保护);不得接近仍处于高度警戒或侦查敏感区域;停留时间不超过十天;每日必须报平安。

“去看看也好。”他在电话里说,声音透过听筒有些失真,“有些结,得自己回去才能解开。岩温那边……情况不太好,你有个心理准备。”

情况不太好。这四个字像冰锥,悬在我心头。

出发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陈曦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和药品,还塞了几包她特意学的、据说能缓解疼痛的草药茶,和一大堆边境地区可能用得上的小东西——驱蚊液、肠胃药、充电宝、甚至还有几包压缩饼干。她的细致,让我既感动又心酸。

飞机,转汽车,再转更颠簸的越野车。越靠近边境,窗外的景色越熟悉,也越陌生。熟悉的起伏山峦,浑浊的江河,蜿蜒崎岖、被大货车压出深深车辙的公路。陌生的是,沿途多了许多崭新的检查站和关卡,挂着醒目的禁毒标语;一些记忆中毒品泛滥的村镇路口,立起了崭新的文化广场和禁毒宣传栏;曾经“林野”熟悉的、鱼龙混杂的边境贸易市场,似乎也规范了许多,能看到穿着制服的管理人员在巡逻。

变化是显着的。但当你摇下车窗,让那片土地特有的、混合着湿热、泥土、植被腐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气息涌入鼻腔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随之而来的、条件反射般的警觉,瞬间苏醒。

我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路边每一个可疑的细节——蹲在路边抽烟的男人的姿势,远处山坡上若隐若现的小路,迎面驶来货车的车牌和司机不经意瞥来的眼神……那个悬浮的观察者几乎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陈曦坐在我旁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我紧紧抓着车门把手的手背上。温暖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将我从那种自动化的扫描状态中拉回了一点。我深吸一口气,对她勉强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但真的没事吗?越接近目的地,心脏跳得越快,手心不断冒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近乎生理性的激动和紧张。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即将返乡,却不知道家乡是否还认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融入那片曾经无比熟悉的土地。

我们的第一站是边境县城的武警医院。岩温在这里接受治疗和康复。

医院比我想象的规模要小,外墙有些斑驳,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榕树,气根垂落,在地上投下错综复杂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和潮湿衣物混合的气味。穿着病号服或便服的人们在院子里缓慢走动,或坐在石凳上晒太阳,神情大多是木然或疲惫的。

带我们来的当地联络人老何——一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话不多的中年便衣——熟门熟路地领着我们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行。他显然对这里很熟,偶尔和路过的医护人员点头示意。

走到三楼尽头的一间病房外,老何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岩温警官就在里面。他……不太喜欢人多,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我点点头,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竟然有些颤抖。陈曦轻轻捏了捏我的胳膊,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浓的药味和一种……长期卧床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很整洁,但显得空荡。靠窗的病床上,一个人半靠在摇起的床头,正侧着脸看着窗外。窗外是医院的围墙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山。

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头来。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岩温,又不是我记忆中的岩温。

记忆里的岩温,是边境线上像山岩一样沉默而坚韧的汉子。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眼睛像鹰一样锐利,身形精悍,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边防警察特有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粗犷气息。

而现在病床上的这个人,脸颊凹陷,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和深深的疲惫。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下半身盖着薄被,但被子下的轮廓……平坦得不自然。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先是茫然,然后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那双灰暗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某种灼热的欣喜,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羞耻的情绪覆盖。

“岩温……”我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

岩温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林……林峰?”他顿了顿,目光移向我身旁的陈曦,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和更深的局促。

“是我。”我快步走到床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却在半途停住。他的手放在被子外,手指瘦削,关节突出,手背上布满针眼和瘀青。

“这位是陈曦,我的……未婚妻。”我介绍道,声音不稳。

陈曦上前一步,对岩温微微鞠躬,声音温柔而清晰:“岩温警官,您好。常听林峰提起您,谢谢您……谢谢您救了他。”

“救?”岩温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目光落回自己盖着被子的双腿,“我现在这样……算哪门子救?”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自嘲。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光线照在他枯瘦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显得格外深刻。

我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陈曦安静地退到稍远一点的窗边,把空间留给我们。

“伤……怎么样了?”我问,明知故问。

“就那样。”岩温移开目光,又看向窗外,“脊椎断了,神经损伤。医生说,站起来的几率……很小。”他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但放在被子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指节发白。

“治疗呢?康复训练呢?”

“在做。”他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每天像个废人一样,被搬来搬去,电一电,敲一敲。”他冷笑一声,“有什么用。”

我看着他眼中那团死寂的灰烬,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我太熟悉这种情绪了——自我厌弃,价值感崩塌,觉得活着只是累赘。在那些最黑暗的卧底日子里,我也曾无数次滑向这个深渊。

“不是废人。”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严厉,“岩温,你看看我。”

他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有些蹒跚地,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走了几步。左腿的动作仍然不自然,能看出明显的僵硬和小心翼翼。然后,我解开外套的扣子,撩起里面衬衣的下摆,露出腹部和侧腰那些狰狞交错、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

陈曦在窗边轻轻吸了口气,但没有出声。

岩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疤痕,瞳孔震颤。

“这里,枪伤,差点打穿肝脏。”我指着一处最显眼的凹陷疤痕,“这里,刀伤,离肾脏只差一厘米。这里,这里,还有背后……都是‘林野’那几年留下的纪念品。”我放下衣摆,重新坐回椅子,直视着他,“我也想过自己是废人。觉得回来干什么?什么都做不了,还一身伤,一身病,心里还装着那么多……脏东西。”

岩温的嘴唇抿紧了,灰暗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

“但我现在在这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还在喘气,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你,我的脑子还能想起我们一起在边境线上追查‘黑皮’的那次,想起你把我从那个差点露馅的傣寨宴会上拽出来的样子。我的身体是坏了些零件,但它还能动,还能让我走到这里,来看你。”

我倾身向前,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逼视着他:“岩温,我们这种人,从穿上这身衣服那天起,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但我们活下来了,这不是幸运,是他妈的职责还没完!你躺在这里,不是因为你废了,是因为你把该挡的子弹挡了,把该守的线守住了!你现在躺着的每一分钟,都是你挣来的,是你用脊梁骨换来的!”

我的声音有些激动,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岩温怔怔地看着我,眼眶迅速地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那点水光掉下来。攥着被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却在微微颤抖。

“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压抑着巨大的呜咽,“我就是……不甘心啊,林峰!我宁愿当时就死了!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个破口袋一样瘫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看着队里新来的小子们出生入死,我只能躺在这闻消毒水!我算个什么警察?!”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愤怒。

“谁说你什么都做不了?”我压低声音,却更加有力,“你的眼睛没瞎!你的耳朵没聋!你的脑子没坏!你对这条边境线上每一道沟坎、每一种气味、每一个可疑人物的直觉,都还在!这些东西,是那些新来的小子练多少年都练不出来的!你就甘心让这些经验烂在肚子里,跟你一起烂在这张床上?!”

岩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杨局跟我提过,部里想搞一个边境缉毒战术和情报分析的支持中心,专门研究新形势下的渗透与反渗透。需要最熟悉这片土地的人。”我慢慢地说,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的人懂,还是像你这样,用脚丈量过每一寸边境线、用血换过教训的人懂?”

岩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的死灰被一种微弱但炽热的火苗点燃。“我……我这样子,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多了。”我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下来,“你可以整理案例,分析漏洞,设计更安全的巡查路线和潜伏方案。你可以给新人讲课,告诉他们哪里容易埋伏,哪种天气适合偷渡,什么样的‘普通村民’可能有问题。你可以通过监控和情报,远程指导一线的行动。你甚至……可以帮我。”我顿了顿,“如果我真的去教书或者研究,我需要最真实、最鲜活的边境情报和案例。岩温,你就是我在边境的眼睛和耳朵。你躺在这里,不代表你离开了战场,你只是换了一个位置,一个可能更关键的位置。”

这番话,既是对岩温说的,也像是对我自己说的。在来的路上,这些想法就在我脑中盘旋,此刻看到岩温的样子,它们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切。

岩温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胸膛起伏。泪水终于冲破了他固执的防线,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他没有去擦,任凭泪水流淌。

“林峰……”他哽咽着,伸出手。

这次,我没有犹豫,一把紧紧握住了他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握住的力道很大,像抓住救命稻草。

“帮我……”他声音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告诉我……该怎么开始。”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陈曦悄悄出去,买来了水果和清淡的饭菜。岩温起初很拘谨,但在陈曦自然又体贴的照料下,慢慢放松下来。他断断续续讲了他受伤后的情况,讲队里兄弟们的探望,讲他的迷茫和绝望。我也分享了我康复中的挣扎,陆医生的方法,还有对未来的模糊想法。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斑驳的医院外墙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谢谢。”走出医院大门,岩温的同事(老何安排的,负责照顾他)推着他送到门口,岩温仰头看着我说。他的眼睛依然深陷,但那股死寂的灰翳淡了许多,有一种重新找到焦点的光。

“谢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安顿下来,再来看你。到时候,带点‘作业’给你。”

他笑了,虽然很淡,但那是我今天见到他后,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天,在老何的安排和陪同下,我们以“私人旅游”和“探访战友”的名义,走访了几个边境村镇和边防站点。我没有去那些曾经作为“林野”活动过的、过于敏感的核心区域,但仅仅是走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足以让无数记忆翻涌。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边防观察哨,我见到了岩温以前的队长,一个叫老刀的硬汉,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他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胸口:“好小子!命真硬!岩温那臭小子,总算没白挨那一枪!”

哨所条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贴着边境地图和执勤表,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压缩干粮。几个年轻的战士好奇地偷偷打量我和陈曦,被老刀一嗓子吼去继续观察。

老刀给我倒了杯浓得发苦的茶,开门见山:“林峰,你回来,不只是看看岩温吧?”

我接过茶,没喝,点了点头。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直说。”老刀盯着我,“岩温是我们兄弟,你救过他的命,也间接救过我们哨所——上次要不是你们提前端了‘黑皮’那个转运点,我们巡逻队撞上去,估计得折好几个。”

我没有居功,只是问:“现在这边,最难搞的是什么?”

老刀嘬了口烟,眯着眼看着窗外绵延的国境线:“花样多了。以前是骡马背,现在是无人机飞,快递寄,甚至他妈的在水果里注射液态的。人更精了,线放得更长,更分散。保护伞打掉一批,好像又有新的苗头,更隐蔽。我们人手永远不够,装备……也就那样。最头疼的是,很多新来的娃,有热血,但没经验,容易吃亏,也容易……留下心理阴影。”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一个正在擦拭望远镜、表情还有些稚嫩的战士。

“经验传承,是个大问题。”我低声说。

“可不是嘛!”老刀把烟头摁灭,“老的要么调走,要么像岩温那样……新的接不上茬。有些亏,明明前面人吃过了,后面人换个花样还得吃。有些经验,老家伙们带进棺材,或者像岩温,憋在心里烂掉。”

他的话,和杨建国、和我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离开哨所前,老刀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用油纸包好的笔记本。“这是我这些年蹲哨、巡逻、抓人记下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想到什么写什么。有些是地形气候对行动的影响,有些是发现可疑的直觉依据,有些是审讯时那些王八蛋吐露的零碎信息,还有些……是牺牲兄弟们的失误和教训。”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本来想留给岩温,让他以后教新人。现在……你看着更有用。拿去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笔记本很沉,浸透着汗渍、油渍,甚至隐约有血渍。我郑重地双手接过,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我们还去了一趟那个记忆中的傣族村寨。寨子变化很大,通了水泥路,盖了不少新房子,村口立着“禁毒示范村”的牌子。当年的老村长已经不在了,他的儿子,一个叫岩仑的中年人接待了我们。他认出了我(当然是以“林峰”的身份,我曾以这个身份和岩温一起来这里调查过),非常热情。

谈起往事,岩仑感慨万千:“多亏了你们当年打掉了那股经常来骚扰的毒贩,寨子才能安生下来发展。现在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或者做正经边贸,沾那东西的越来越少了。”但他也透露,压力依然存在,境外新型毒品的诱惑无孔不入,寨子里偶尔还是能发现隐蔽的吸毒窝点,需要时刻警惕。

走在寨子里,看着那些在新建的篮球场上奔跑嬉笑的少年,看着屋檐下晾晒的鲜艳筒裙,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糯米香和花果气息,我忽然想起“林野”曾路过这里时,那个总是躲在门后偷看的小女孩。我问岩仑,是否记得大概五六年前,寨子里有个特别害羞、总是躲在自家竹楼门后的小女孩?

岩仑想了想,一拍大腿:“你说的是玉儿吧?阿玉!记得记得,那丫头小时候是胆小。后来……唉。”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她阿爸前几年在外边打工,不小心染上了那个东西,回来把家底败光了,人也废了。她阿妈气得跑了。阿玉那孩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后来听说……也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混,好像也沾上了。去年……在境外那边,听说没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造孽啊。”

没了。

简单的两个字,像冰水浇透全身。那个曾经接过我一块巧克力、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最终也被这片土地上的毒瘤吞噬了。我站在寨子的阳光下,却感到刺骨的寒冷。陈曦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就是代价。不仅仅是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人的代价,更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普通家庭、每一个无辜生命可能付出的代价。父亲,老马,岩温的腿,阿玉年轻的生命,还有无数我不知道的名字……这条战线,从未真正平静过,牺牲以各种形式,沉默而持续地发生着。

离开边境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让老何把车开到一片可以遥望国境线的山坡上。没有靠近边界,只是远远地看着。

夕阳西下,群山层叠,染上瑰丽又苍凉的颜色。国境线在山脊上蜿蜒,像一道沉默的疤痕,又像一条坚韧的脊梁。我知道,在那条线两侧,光明与黑暗,安宁与动荡,守护与侵蚀,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

陈曦站在我身边,沉默地陪我看着。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

“以前觉得,守在这里,就是全部。”我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现在觉得,守在这里,只是开始。真正的战斗,在更广的地方,在人心,在制度,在如何让这些牺牲变得更有价值,让后来者不必重复同样的血泪。”

陈曦将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我看着手中老刀给的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想起岩温眼中重新点燃的火苗,想起阿玉消失在异国的命运,想起父亲墓碑上永恒的姓名。

“我想去教书。”我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但不是我之前害怕的那种教书。我要教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我要把老刀笔记本里的血汗,岩温床榻上的不甘,阿玉这样的悲剧,还有我自己走过的弯路和掉过的坑,都变成教材。我要告诉那些即将踏上这条路的年轻人,前方有什么,他们可能会失去什么,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然后,再告诉他们,为什么即便知道这些,我们依然要选择前行。”

我转过头,看着陈曦在夕阳余晖中明亮的眼睛:“我还要参与那个指导中心。用我的教训,去帮助更多像岩温一样受伤的战友,找到新的支点。用我的经验,去给像老刀他们一样的一线兄弟,提供更锋利的武器。这很难,也许比我当卧底更难。因为这一次,我要面对的,不是具体的毒贩,而是更庞大的无知、轻视、遗忘和系统性的困境。”

陈曦抬手,轻轻抚平我被风吹乱的衣领,眼神温柔而坚定:“那就去做。我陪你。”

夕阳终于沉入群山之后,天边留下一片壮丽的绯红与深紫。边境的夜晚,即将降临。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界线,转身,拉开车门。

回程的路,依然颠簸。

但我知道,这一次离开,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被迫逃离,带着满身伤痕和破碎的灵魂。

这一次,是带着这片土地赋予我的、沉甸甸的使命,离开。

去另一个战场,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卫这条线,以及这条线所代表的一切。

车子驶入渐浓的夜色,将边境的群山留在身后。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烙在了心里,成为我未来每一步的基石,和心中那团火,永不熄灭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