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棵树苗在湿润的泥土中安家，高二理科1班的“播种希望小分队”终于可以鸣金收兵时，放学的铃声，恰到好处地，响彻了整个校园。那铃声，像是为这群刚刚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体力劳动的少年们，奏响的胜利凯歌。
他们扛着铁锹，拎着空桶，三三两两地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汗水浸湿了衣衫，泥土沾染了裤脚，脸上却都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属于劳动者的光荣。而对于早已在教室门口列队完毕、手持扫帚簸箕的“净化校园小分队”来说，它则是一声宣告着工作开始的、严肃的号角。
命运的轨迹，就在教学楼一楼那片开阔的门厅处，发生了精准的、不差分毫的交汇。
与“净化小分队”这边略带沉闷的气氛截然不同，那边的气氛，简直可以说是“凯旋而归”。他们一个个虽然满身泥土，脸上、身上都沾着草叶和尘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体力劳动后，酣畅淋漓的兴奋与骄傲。男生们互相勾肩搭背，大声地吹嘘着自己挖了几个坑，提了几桶水，笑声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毫无遮拦的爽朗。
而在这支略显狼狈，却充满了胜利气息的队伍最前方，走着的，正是彦宸和苏星瑶。
彦宸将那把沉重的铁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正侧着头，跟身边的苏星瑶说着什么。他的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运动后的潮红，眉梢眼角，都洋溢着一种抑制不住的、神采飞扬的得意。那是一种……在体力与效率上，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后，独属于雄性生物的、近乎于炫耀的意气风发。
而他身边的苏星瑶，正仰着头，笑意盈盈地听着他说。她的脸上也蹭上了一点泥灰，非但没有让她显得狼狈，反而为她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增添了一丝格外的、令人心动的生动。
最关键的是，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黑色的、尺码明显偏大的、风格硬朗的皮夹克。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空气，在刹那间，变得粘稠而又稀薄。
几乎是在目光接触的同一时间，彦宸脸上那神采飞扬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张甯。
她就站在洛雨婷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那不是“看”，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凝视”。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嫉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那双美丽的凤眸，此刻就像两台最高精度的摄像机镜头，只是冷静地，客观地，将眼前这幅画面——他，和他身边穿着他外套的苏星瑶——完整地、一帧不漏地，扫描、记录、存档。
那道目光，像一束绝对零度的射线，瞬间穿透了他所有洋洋得意的表象，精准地，冻结了他正在运转的、思维的内核。
前一秒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这一道目光的注视下，整个人，都变得手脚不协调了起来。他扛在肩上的铁锹，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也尴尬得不知道是该拿出来，还是该继续插着。他的脖子，像上了锈的齿轮，僵硬地梗在那里，再也无法侧过去，去看身边苏星瑶的脸。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那因为劳动而泛起的健康红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场抓包的、心虚的惨白。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她。以及那道……足以将他所有语言能力都剥夺的、冰冷的、沉默的注视。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寂静中，唯一一个神态自若的，只有苏星瑶。
她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的变化。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身边彦宸那突然石化的状态，也没有感受到对面那道几乎能将空气都冻结的目光。她甚至还落落大方地，朝着洛雨婷和张甯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充满了亲和力的笑容。
“班长，张甯，你们现在才去打扫吗？辛苦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悦耳，像一阵温暖的春风，试图吹散这片凝固的空气，“后街的风有点大，你们记得多穿一点哦。”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体贴。那句“风有点大”，配上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男士外套，简直就像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最完美的、不着痕迹的注解。
洛雨婷作为班长，自然要回应。她也笑着说：“你们才辛苦了，听说后山那片地特别难挖。看你们这么快就干完了，真厉害！”
“主要还是彦宸和许言厉害，”苏星瑶谦虚地笑了笑，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彦宸那张僵硬的脸上扫过，然后，最终落在了张甯的身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仿佛不含任何杂质的善意，“是吧，彦宸？”
被点到名字的彦宸，身体猛地一颤，像一个上课走神被老师突然提问的学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嗯。”
张甯的目光，终于从彦宸的脸上，缓缓地，移到了苏星瑶的身上。
四目相对。
一个，笑意盎然，眼波流转，仿佛盛着一整片春日的阳光，温暖而又明亮。
另一个，平静无波，眸色深沉，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而又沉寂。
没有电光火石，没有杀气腾腾。这是一种更高层级的、属于雌性生物之间的、无声的较量。苏星瑶的微笑，是一种宣告，一种展示。而张甯的平静，则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
最终，还是张甯，先移开了视线。她甚至还对着苏星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了她刚才的问候。那动作，礼貌周全，却又疏离得仿佛她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洛雨婷急忙对着身后同样被这诡异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同学们，用一种显然是为了岔开话题的语气说道：
“走吧，干活了。”
彦宸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直追随着那个颀长而清冷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他扛在肩上的铁锹，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了手中，沉重地，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无力的、沙哑的痕迹。
苏星瑶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难明的光。但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她轻轻地用手肘碰了碰彦宸的胳膊，用一种带着几分嗔怪的、亲昵的语气说：“喂，回魂啦！人都走远了。”
彦宸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回过神，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含糊地“哦”了一声。
……
后街的林荫道，在此刻显得格外静谧。
夕阳的余晖，穿过层层叠叠的、刚刚抽出新芽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春风拂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发出一阵“沙沙”的、轻柔的声响。
“净化校园小分队”的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条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小路，此刻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将最后一点垃圾撮进簸箕，然后便结伴离开。
“班长，我跟李浩那块扫完了，先走了啊！”
“洛雨婷，我妈催我回家吃饭呢，拜拜！”
“张甯，明天见！”
道别的声音，此起彼伏。洛雨婷微笑着，一一回应着他们。很快，这条长长的林荫道上，便只剩下了她和张甯两个人，站在道路的两端，各自负责着最后一片区域。
张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扫帚。她的动作，机械而又专注，仿佛要将地面上每一粒微小的尘埃，都清扫干净。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在门厅处的那一幕——彦宸脸上瞬间僵硬的笑容，苏星瑶那滴水不漏的问候，以及……那件刺眼的、穿在苏星瑶身上的、属于他的皮夹克。
那不是一场偶遇。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精准的伏击。伏击的对象，不是彦宸，而是她。苏星瑶用一种最公开、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战利品”。
“张甯。”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甯抬起头，看到洛雨婷正拿着扫帚，向她缓缓走来。夕阳为她那温柔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温暖的轮廓。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洛雨婷的眼神，带着一丝与她平日里那温和的班长形象不太相符的、严肃的凝重。
张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点了点头。
洛雨婷走到她的身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看了一眼那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林荫道，仿佛在确认周遭是否还有其他人。这谨慎的姿态，让空气中的气氛，不由得又凝重了几分。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多管闲事。”洛雨婷的开场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只是……有些事情，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张甯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像一个极具耐心的倾听者。
洛雨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词汇。
“苏星瑶…，你可能不知道，她……有一个外号。”
“外号？”
“嗯，”洛雨婷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三个字，“‘拆爱者’。”
“拆爱者？”张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清冷的凤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锐利的波澜。这不再是单纯的情报收集，而是一种……对未知威胁的本能警觉。
“嗯。”洛雨婷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回忆，“这个外号，是她高一的时候得的。据我所知，仅仅在高一一年，她就成功地……‘劝退’了至少两对当时在年级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早恋情侣。”
张甯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立刻抓住了关键：“劝退？用什么方法？”
“这正是她最厉害，也最可怕的地方。”洛雨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于钦佩的苦笑，“她从来不告老师，也从来不用那些下三滥的、造谣中伤的手段。她用的，永远是最光明正大，也最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为了你好’。”
“一对是男生受不了那种被全班同学当成‘罪人’的压力，主动提了分手。另一对，是女生觉得男生变了心，喜欢上苏星瑶，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张甯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想起了苏星瑶那无懈可击的、永远占据着道德与舆论制高点的行事风格，还有如同太阳自转一般强大的磁场。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洛雨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震惊，苦笑了一下，“其实，在高一之前，她就已经做过同样的事情了。在初中的时候。”
洛雨婷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她，初中在同一所学校。”
这个信息，瞬间解开了张甯心中的另一个疑惑——为什么苏星瑶对洛雨婷，总带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微妙的熟络感。原来，她们的交集，远比她想象的，要更早。
“那时候，我们班上，也有一对同学。其实……都算不上是早恋，”洛雨婷的眼神，有些出神，“就是那个男生，总喜欢找那个女生问题，放学偶尔会一起走。两个人成绩都很好，在班上人缘也不错。”
张甯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她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故事，才是关键。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后来……”洛雨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充满了青涩与朦胧的午后，“后来，苏星瑶先是‘无意中’，在老师办公室里，提起了这件事。然后又‘不经意地’，在班级里，开起了他们两个的玩笑。再后来，那个男生的桌肚里，开始出现一些匿名的、嘲讽他的纸条……那个女生，也开始被一些人孤立。你知道的，那个年纪的我们，敏感又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压力。”
故事的情节，与高一时那两对情侣的遭遇，何其相似。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
“那个男同学，后来成绩一落千丈，中考没有考好，去读了一间很普通的中学。”洛雨婷的声音，很轻，很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张甯的心，却猛地一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恶作剧了，这是真真切切地，影响，甚至可以说是……毁掉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她沉默了片刻，追问道：“那……那个女同学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洛雨婷情绪的闸门。
她缓缓地，回过头，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张甯。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张甯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迷茫、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感激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还好，”洛雨婷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的、自嘲般的笑意，“我没有受什么影响。恰恰相反，从那以后，我反而更加拼命地读书，再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
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那份无法言说的沉重，一并吐出来。
“……所以，时至今日，我都分不清，我是应该怨恨她，还是……感激她。”
轰——！
张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道惊雷，狠狠地劈中。
她彻底惊呆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温柔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那个苏星瑶最早的“战利品”，竟然就是……洛雨婷本人。
怨恨她，因为她用卑劣的手段，扼杀了自己一段或许会很美好的、朦胧的青春记忆，并伤害了那个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少年。
感激她，因为如果不是她当年的“棒喝”，自己或许就不会如此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习，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全校闻名的、品学兼优的班长洛雨婷。
这是一种何等矛盾而又撕裂的情感。
张甯终于明白，洛雨婷今天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这不是八卦，更不是挑拨。这是一个“幸存者”，对另一个即将踏入同一片雷区的“后来者”，所能做出的、最真诚，也最沉重的警告。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天色，在瞬间，暗淡了下来。林荫道尽头的路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投下了一圈昏黄而又孤独的光晕。
张甯看着洛雨婷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与迷茫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淬了冰的冷静。
“谢谢你，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