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导演叫你”,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在气氛微妙的化妆间里炸开。
李副导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冷得像块铁。他完全无视了屋里汇聚的几位大咖,视线精准地钉在宴清身上,仿佛其他人都是透明的。
屋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刚刚因葛优的调侃而缓和的气氛,瞬间又被拉回了冰点。
黄小明那只和宴清握着的手,显得有些尴尬。他维持着那个“霸总式”的微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章紫怡闭着眼,睫毛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周熏好奇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葛大爷则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任由化妆师在他的脸上涂抹,仿佛真的入定了。
宴清松开与黄小明交握的手,对着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锋。然后,他转向李副导,脸上依旧是那副谦逊得体的笑容。
“好的,李导,我马上就来。”
他的态度平静无波,既没有被点名的惶恐,也没有被当众呵斥的愤怒。
李副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连多等一秒的耐心都没有。
宴清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助理小张想跟上来,被他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跟着李副导穿过喧闹的片场,来到了拍摄的主场景。
眼前的一幕让宴清心里咯噔一下。
片场中央,搭建起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壁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布置。池底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还有一块仿造的巨石,上面缠绕着墨绿色的水草。池水并非清澈见底,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黄褐色,里面还漂浮着一些枯叶和杂质,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河底。
冯大导正坐在一台监视器后面,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正对着一个道具师大声地咆哮着。
“你这猪脑子!说了多少遍!羽林卫的箭射下来,是要有力道的!你看看你这弄的,软绵绵的,是射箭还是扔卫生纸?”
那道具师被骂得狗血淋头,连连点头哈腰。
李副导快步走到冯大炮身边,低声说了句:“导演,人带来了。”
冯大导这才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隔着监视器,直直地射向宴清。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副导继续。
李副导立刻会意,转身走到宴清面前,指着那个巨大的玻璃水柜,公事公办地讲解起来。
“这场戏,拍的是太子无鸾在吴越之地学习曲艺,被弑兄篡位的皇叔派来的羽林卫追杀。在曲馆众人的掩护下,你跳入水中,借助这块巨石躲藏,最终逃过一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会儿你要在水下憋气,躲过他们的搜寻,直到导演喊‘咔’为止。听明白了吗?”
宴清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水柜上,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现在是十月下旬的山城,虽然白日里还有些暖阳,但早晚的温差已经很大了。山里的气温,更是比市区低了好几度。
这么大一池子水,如果剧组有心,必然会准备好温水,防止演员生病。
这既是专业,也是对演员最基本的尊重。
但看着冯大导那张写满了“我不爽”的脸,宴清觉得,自己恐怕没这个待遇。
他脱下身上那套繁复的黑色太子常服,只留下一身白色的中衣。
当他的脚尖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一股锥心刺骨的冰冷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冷!
刺骨的冷!
这水温,恐怕连十度都不到!
整个身体浸入水中的瞬间,宴清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打个寒颤。全身的毛孔都骤然收缩,冰冷的池水像是无数根钢针,疯狂地扎着他的皮肤。
助理小张在远处看着,急得直跺脚。
“各部门准备!”
冯大炮那洪亮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响彻整个片场。
“Action!”
宴清深吸一口气,猛地沉入水底。
浑浊的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视野,冰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按照走位,迅速游到那块巨大的假山石后面,蜷缩起身体,屏住呼吸。
一切都很顺利。
水面上方,道具师抛下一个道具头颅,带着鲜血缓缓从宴清的眼前沉入水底,然后头颅上的面具脱落漂浮在宴清眼前被他抓住。
镜头给到了宴清在水下的特写。
他双目紧闭,神态隐忍,完美地表现出了一个落难太子在生死一瞬间的挣扎与坚韧。
对于曾在部队经历过各种极端环境训练的宴清来说,这点低温和憋气,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冯大导的“气度”。
“咔!”
冯大炮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满。
“怎么回事!道具组!那个头颅!掉下来的位置不对!重来!”
宴清从水中冒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工作人员赶紧递上毛巾,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重新调整呼吸,等待着下一次开拍。
第二次。
“咔!光不对!灯光师干什么吃的!我要的是那种透过浑浊的水,映在人脸上的斑驳光影!不是现在这种死光!重来!”
第三次。
“咔!武行!你们是在找人还是在划船?长戟入水的角度!速度!都给我统一了!一点紧张感都没有!重来!”
第四次。
“咔!……”
一次又一次的“咔”,一次又一次的“重来”。
理由千奇百怪,不是道具出了问题,就是光线不对,要么就是群演的节奏错了。总之,所有人都可能有问题,唯独水里那个被冻得嘴唇开始发紫的演员,没有任何问题。
整个片场的人都看明白了。
这哪儿是在拍戏,这分明就是在整人。
用最专业的借口,行最折磨人的事。
每一次重来,宴清都要重新经历一次沉入冰水、憋气、等待的过程。冰冷的池水无情地侵蚀着他的体温,他的四肢开始变得僵硬,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轻微颤抖。
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导演喊“咔”,他就出水。导演喊“重来”,他就重新调整,再次沉入水底。
那份超乎寻常的隐忍和配合,让周围那些原本抱着看好戏心态的工作人员,也渐渐生出了一丝不忍和敬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场简单的水下戏,硬生生拍了快两个小时。
宴清在冰水里泡了两个小时。
终于,卸完了皇帝妆造的葛优,溜达着来到了片场。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咬牙坚持的宴清。
他再看了一眼监视器后,那个一脸漠然,还在吹毛求疵的冯大导。
葛大爷的脸沉了下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冯大炮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了指监视器里的画面,又指了指水里快要冻僵的宴清。
冯大导扭过头,看到了老朋友那张写满了“你差不多得了”表情的脸。
两人对视了几秒。
冯大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耐烦地转回头,死死盯着监视器。
“过!”
这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