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舱闭合时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李静躺在透明舱盖下,看着舱外王晓雨的脸逐渐模糊。不是眼泪——虽然她确实想哭——而是冬眠药剂开始起效,视觉神经的处理速度正在减慢。王晓雨的嘴在动,应该是在说“好好睡,我们到那边叫醒你”,但声音已经变得遥远、扭曲,像是从深水里传来的。
然后黑暗降临。
不是突然的,是温柔的、缓慢的笼罩。就像黄昏时分的天空,一点点失去颜色,一点点沉入夜晚。李静的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从岸边撤离,留下平滑的、空旷的沙滩。最后残存的念头是关于女儿的——那幅画,地球和星星,中间的小飞船。她想,等女儿长大了,会理解吗?会骄傲吗?还是会怨恨这个选择了星空的母亲?
没有答案了。
舱盖上的指示灯从蓝色转为深紫色,那是深度冬眠状态确认的标志。旁边的显示屏上,李静的生理数据降到最低:心率每分钟三次,体温摄氏十二度,脑电波呈现标准的休眠波形。她的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王晓雨站在原地,看了冬眠舱几秒钟。她伸出手,隔着透明的舱盖,虚虚地摸了摸李静的脸——那张脸现在平静得像雕塑,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二百三十七个。”身后传来赵刚的声音,“还剩六个。”
王晓雨转过身。冬眠舱区里,二百多个舱位整齐排列着,像一排排发光的蓝色水晶棺。大部分已经亮起了运行指示灯,里面的人们正在跨越时间——对他们来说,五年半的航程将只是一次深眠。醒来时,曙光星已经在窗外。
“你们准备好了吗?”赵刚问。他穿着值守制服,胸口别着“首轮值守”的徽章。这个前空军飞行员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制服太新,太挺括,还没被身体撑出舒适的褶皱。
“准备好了。”王晓雨说,“你呢?”
“我?”赵刚活动了一下肩膀,“在战斗机座舱里连续飞十二小时都试过。八小时轮值?小菜一碟。”
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这不是战斗机座舱,这是星际飞船。没有地面塔台支援,没有备降机场,没有跳伞选项。如果出事,就只能出事在六十万亿公里的虚空中。
“走吧。”王晓雨最后看了一眼李静的冬眠舱,“张维在舰桥等我们。林舰长说半小时后开第一次值守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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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桥里,灯光调到了夜间模式。主屏幕上,星空缓缓旋转——这是飞船自转造成的视觉效果,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镶满钻石的旋转木马。
林长青站在中央控制台前,看着数据流从屏幕上滑过。速度:每秒一万七千公里,还在稳步提升。位置:已穿越小行星带外缘,正朝木星轨道进发——虽然木星此刻在轨道的另一侧,距离他们有六亿公里之遥。
能源核心运行正常。生命支持系统正常。推进器效率:98.3%,略高于预期。
一切都正常。
太正常了。
苏雨晴坐在旁边的指挥席上。她怀孕的身体在微重力环境下显得更加笨拙,安全带松松地系在腰间,既不能太紧压迫腹部,又不能太松失去固定作用。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纸质笔记本——真正的纸,真正的墨水笔。这是她从地球带来的少数私人物品之一。
“在写什么?”林长青问。
“日志。”苏雨晴没有抬头,“值守日志要录入系统,但我想……另外记一份。给自己看的那种。”
林长青走过来,看到笔记本上娟秀的字迹:
“航程第七日。地球已完全看不见,连光点都消失了。不是因为距离——是因为方向。我们和地球之间隔了一整个太阳。张维说,这叫‘太阳合相’,是天文学上的术语。但我觉得,这像一个隐喻:我们真的离开了,连回头看的可能都没有了。”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宝宝今天动了三次。很轻,像小鱼吐泡泡。”
林长青的手轻轻放在她肩上。透过制服布料,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还有皮肤下微微隆起的骨骼。
“难受吗?”他问。
“还好。”苏雨晴合上笔记本,“就是……有点空。不是身体上的空,是感觉上的。你知道吗,在地球上,即使你闭上眼睛,即使你在完全安静的房间里,你也能感觉到——感觉到重力,感觉到大气压力,感觉到地球在转。那种感觉很细微,细微到你平时根本注意不到。但一旦没有了……”
她抬起头,看向观察窗外旋转的星空。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上,没有下,没有白天黑夜——我们得靠飞船的时间表来维持作息。有时候我会突然想:我们现在真的在移动吗?每秒一万七千公里,这个数字太大,大到失去了实感。我只看到星星在转,但那是因为飞船在转,不是我们在飞。”
林长青理解这种感觉。即使是他,即使有天眼通能感知能量流动和空间曲率,有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虚幻感。宇宙太大了,大到任何人类尺度上的运动都显得微不足道。
“所以我们需要仪式。”他说,“需要日常,需要工作,需要不断确认我们在做什么,要去哪里。”
“所以有了值守制度。”苏雨晴点点头,“让清醒的人保持清醒,让沉睡的人安心沉睡。”
舱门滑开,张维、王晓雨、赵刚,还有伊万诺夫——那个俄罗斯机械工程师——走了进来。加上林长青和苏雨晴,首轮值守小组的六个人到齐了。
“都安顿好了?”林长青问。
“二百四十三人全部进入冬眠。”张维报告,“生理数据稳定,系统预计能量消耗比设计值低2.1%。我们可以节省更多能源用于推进系统。”
“好事。”林长青示意大家坐下,“从现在开始,未来十八个月,就我们六个人保持清醒。十八个月后,第二批六人会从冬眠中唤醒,轮换我们。这个周期将重复三次,直到航程最后十八个月,所有人唤醒,准备登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我知道这不容易。十八个月,在封闭环境里,面对同样的五个人,同样的景色,同样的日常工作。没有新鲜事,没有意外——至少在一切都正常的情况下。如果出现意外……”
“那就处理意外。”赵刚接话,“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是的。”林长青点头,“但我要说的是心理层面。根据地球上的长期隔离实验数据,第三个月到第六个月是最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时期。新鲜感消失了,终点还遥遥无期,日常变得枯燥。那时候,我们需要互相支持,需要主动创造变化,哪怕只是很小的变化——比如调整菜单,比如在休息区放点音乐,比如组织一次虚拟的星空观测讲座。”
王晓雨举手:“我可以负责心理健康监测。我受过相关培训。”
“好。”林长青在平板上做了记录,“伊万诺夫,你负责设备维护和应急演练。每周至少一次系统检查,每两周一次全船应急演习。”
“明白。”伊万诺夫的中文还带着口音,但很清晰,“但我需要帮手。一个人检查不完所有系统。”
“赵刚配合你。”林长青说,“张维负责导航和科学观测,王晓雨负责生命支持和心理健康,雨晴负责后勤和通讯。我统筹全局,并在必要时进行……深度检查。”
大家都知道“深度检查”是什么意思。林长青的天眼通能力,在某些情况下能发现仪器检测不到的微妙异常。
“值班表已经发到各位终端。”苏雨晴说,“每八小时一轮,每次两人值守舰桥,其余人可以休息、工作或锻炼。注意,即使在休息时间,也必须保持随时能响应紧急状态。”
“锻炼?”赵刚皱眉,“在微重力下?”
“有专门设计的设备。”王晓雨调出健身舱的示意图,“阻力训练,有氧循环,还有针对长期微重力环境下肌肉萎缩的专项方案。每人每天至少一小时,这是医嘱。”
赵刚做了个苦脸,但没说什么。
“那么,”林长青站起身,“首轮值守正式开始。张维、赵刚,你们值第一班。其余人休息。八小时后轮换。”
大家散去了。舰桥里只剩下张维和赵刚,还有主屏幕上永恒旋转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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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区不大,但设计得很巧妙。六个独立的睡眠舱像蜂巢一样排列在舱壁上,每个舱内都有可调节的固定带、个人储物柜和小型工作台。因为微重力,睡眠舱可以是任何朝向——现在这些舱室就是垂直排列的,像一排立着的棺材。
林长青帮苏雨晴调整好固定带。她怀孕的身体需要特殊的支撑,防止在睡眠中无意识地漂浮、碰撞。
“真的不用我陪你值班?”苏雨晴问。
“你需要休息。”林长青把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医生说了,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最需要小心。我们现在算……后三个月?”
“后三个月零七天。”苏雨晴准确地说,“如果在地球上,我现在应该请假在家待产了。”
“在这里,整个飞船都是你的产房。”林长青轻轻摸了摸她的腹部,“整个星空都是孩子的摇篮。”
苏雨晴笑了。那笑容在休息舱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暖而疲惫。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有时候我会害怕。不是怕航行危险,是怕……怕孩子出生后,问他‘你从哪里来’,我该怎么回答?说你在飞船上出生?说你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星空?说他属于两个世界,又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属于任何一个?”
林长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那就告诉他,他属于未来。属于人类走向星空的那个未来。”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睡吧。”
苏雨晴闭上眼睛。林长青等她的呼吸变得均匀深长,才离开她的睡眠舱,轻轻拉上隔帘。
他没有回自己的舱室,而是沿着通道走向舰桥。路过观察窗时,他停下来,看向外面。
星空。
永远不变的,又永远在变化的星空。
飞船在自转,星星在缓缓移动。但如果你盯着一颗特定的星星看很久——比如那颗明亮的、带着淡黄色光晕的织女星——你会发现它其实在动。非常慢,几乎察觉不到,但它确实在改变位置。因为飞船在前进,每秒一万七千公里,即使对于恒星之间的距离来说,这也是可测量的速度。
这就是证据。
他们确实在移动。
“舰长?”
张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长青转过头,看到年轻的物理学家飘在通道口,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没休息?”林长青问。
“睡不着。”张维推了推眼镜,“太安静了。在地球上,即使是最安静的实验室,也有背景噪音——通风系统的声音,远处车流的声音,甚至你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但在这里……”
他指了指耳朵。
“隔音做得太好了。好到你能听到……寂静本身的声音。一种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可能是耳鸣,也可能是宇宙背景辐射在听觉神经上产生的幻觉。”
林长青理解这种感觉。他的天眼通让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他能听到更多——飞船结构细微的应力变化,能源核心粒子流的微弱扰动,甚至远方恒星辐射与飞船磁场交互时产生的、几乎不可探测的波动。
但最响亮的,确实是寂静。
宇宙的寂静。
“所以你来工作?”林长青问。
“发现了一些东西。”张维把平板递过来,“不是异常,是……现象。”
屏幕上显示着导航系统的数据流。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中间,张维用红圈标出了几个参数。
“飞船的加速度有周期性波动。”他说,“非常小,波动幅度只有标准值的0.0003%,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分钟。我排除了所有系统原因——推进器输出稳定,能源供应稳定,姿态控制稳定。所以这波动应该来自外部。”
“引力扰动?”林长青接过平板,仔细看着数据。
“可能。”张维调出星图,“我们现在这个区域,理论上是‘干净’的,没有大质量天体。但宇宙中充满了暗物质,如果飞船恰好穿过一小片暗物质密度稍高的区域……”
“就会产生微弱的引力波动。”林长青明白了,“能测算出密度吗?”
“正在算。”张维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科学家发现有趣问题时的兴奋光芒,“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片暗物质云的密度大约是标准星际介质的一百五十倍。虽然还是很稀薄,但这可能是人类第一次直接测量到局部暗物质分布。”
林长青看着这个年轻人。在枯燥的航行中,能发现一个研究课题,能有事可做,有谜题可解,这可能是最好的心理调节。
“继续研究。”他说,“需要任何资源,跟我说。”
“谢谢舰长。”张维拿着平板,飘回了舰桥。他的背影看起来轻快了许多——找到了目标的人,脚步(或者说,漂浮)都会轻快。
林长青又站了一会儿,看着星空。
然后他闭上眼睛。
不是休息,是感知。
天眼通的能力缓缓展开,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出飞船之外。他“看”到了张维所说的引力波动——确实存在,非常微弱,像平静湖面上最细微的涟漪。波动的源头在飞船右舷方向,大约三十万公里处,那里有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某种东西,不发光,不反射,不发射任何电磁波,但它有质量,有引力。它的形状不规则,像一团稀疏的雾,弥漫在几百万立方公里的空间里。
暗物质。
人类理论上知道它的存在,但从未直接“看”到过。
而现在,林长青“看”到了。
通过它对飞船产生的、微乎其微的引力扰动。
他睁开眼睛,把这幅画面记在心里。然后他走向舰桥——不是去干预张维的研究,只是去坐在那里,陪着值守的人,陪着这艘船,陪着这条穿越黑暗的路。
舰桥里,张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数据中。赵刚在检查防御系统的状态——虽然理论上这段航程应该很安全,但“启明号”还是配备了基本的自卫武器:几门激光炮,一些导弹,还有能量护盾。
“一切正常。”赵刚报告,“护盾能量充足,武器系统待机。不过说实话,我希望永远用不上这些。”
“我也是。”林长青在舰长席坐下。
主屏幕上,代表飞船位置的光点正在星图上缓慢移动。那条蓝色的航线向前延伸,已经跨过了小行星带的图标,正朝木星的轨道线靠近。
按照计划,他们不会靠近任何行星——直线航行是最快的。但木星的巨大引力场会产生微弱的轨道摄动,导航系统需要不断进行修正。
“修正指令已就绪。”张维头也不抬地说,“二十三小时后执行第一次轨道修正,预计消耗燃料0.0007%。”
“批准。”
舰桥又安静下来。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还有张维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
林长青调出飞船各区域的监控画面。冬眠舱区:一片静谧的蓝色。生活区:空无一人。健身舱:王晓雨正在里面,踩着特制的阻力自行车,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她骑得很认真,眼睛盯着面前屏幕上虚拟的风景——那是地球的一条山路,两侧是绿色的树,前方是蜿蜒的坡道。
她在用这种方式记住地球。
记住重力。
记住踩踏时需要用力,记住上坡时会喘气,记住风吹过皮肤的感觉。
林长青看了几秒,然后切换画面。
休息区。苏雨晴的睡眠舱,隔帘紧闭。传感器显示她的生理数据稳定,胎儿心率正常。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碰了碰那个显示胎儿心跳的小小波形图。
一百四十次每分钟。健康,有力。
这个孩子将在星空中出生。
将在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睁开第一眼。
林长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但这次不是感知,是真的休息。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中时的一节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公式:v = d\/t。速度等于距离除以时间。
老师说,这是宇宙中最基本的真理之一。想要去远方,要么缩短距离,要么延长时间。
他们选择了延长时间。
五年半。两千个日夜。
用时间,换取距离。
用生命中的一段,换取人类文明的一大步。
这个代价,值得吗?
在他完全沉入睡眠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等孩子长大,等他问起这段旅程,他会告诉他——
值得。
因为有些路,总要有人走。
有些星空,总要有人看。
有些未来,总要有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