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天线修复后的第七天,第一条延迟消息抵达了。
张维盯着导航屏幕角落突然跳出的提示框,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量子通讯信道状态指示灯从稳定的绿色变成了闪烁的蓝色——这是有新消息抵达的标识。在深空中,在距离地球已经超过三亿公里的地方,这个闪烁的蓝色光点像一粒落入静水的小石子,激起了舰桥里每个人心中的涟漪。
“有消息。”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太久没说过这个词,“从地球来的。延迟……一百七十三天。”
林长青从舰长席抬起头。一百七十三天。将近六个月。这意味着这条消息是在他们出发后一百天左右发出的,那时候他们刚刚穿越火星轨道,地球还在视野中是一个蓝色的光点。而现在,那个光点早已看不见了,连太阳都变成了群星中较亮的一颗。
“内容分类?”他问。
张维快速操作着控制面板。“是数据包。很大,压缩过了。标记为‘星瞳定期更新-第三批次’。还有……私人消息附件。六份。”
六份。对应着现在清醒的六个人。
“解码。”林长青说,“优先播放公共部分。私人消息等会儿各自接收。”
解码过程花了七分钟。量子通讯虽然能跨越巨大距离,但带宽依然有限,大文件需要分段传输和重组。在这七分钟里,舰桥安静得能听到循环系统送风的微弱声响。王晓雨停下了手中的维修日志记录,赵刚放下了正在检查的护盾参数,连伊万诺夫都从工程台飘了过来。
他们都盯着主屏幕。
进度条走到100%。
画面亮起。
首先出现的是星瞳的虚拟形象——一个由柔和光线构成的人形轮廓,没有具体的五官,但能看出是人类的姿态。这是林长青设计的形象,为了避免恐怖谷效应,也为了避免过于拟人化带来的伦理争议。
“启明号乘员,你们好。”星瞳的声音通过舰桥的扬声器传出,是中性、清晰的合成音,没有刻意模拟人类语调的起伏,“这是自你们启航后的第三次定期通讯更新。地球时间:2026年5月17日。此时你们已航行约一百天,位置应已穿越小行星带外缘。希望一切安好。”
画面切换。出现了地球的实时影像——从同步轨道卫星拍摄的全球视角。蔚蓝的星球在黑暗中缓缓旋转,云层流转,大陆轮廓清晰可见。
“地球方面一切正常。‘昆仑’船坞继续扩建,第二艘星际飞船‘探索号’已完成骨架建造,预计三年后可启航。你们留下的技术团队运转良好,新材料研发取得三项突破,专利文件已附在本数据包中。”
接着是新闻摘要。全球各地对“启明号”航程的报道片段:纽约时代广场的大屏幕直播着飞船轨迹;东京街头的人们仰头看着星空模拟图;非洲某个村庄的孩子们在老师指导下画着飞船的图画……
“公众关注度维持在较高水平。”星瞳的声音解说道,“根据社交媒体数据分析,关键词‘启明号’每日提及次数平均为八千三百万次。主要情绪构成:期待占47%,担忧占29%,自豪占21%,其他占3%。”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科学进展报告。新的太空望远镜投入使用,对曙光星系的观测更加精细;改良的生态循环系统在模拟环境中连续运行超过一年;针对长期太空生活的医学研究发现了微重力下骨骼密度流失的新机制,并提出了解决方案……
数据流持续了二十分钟。技术报告,社会动态,文化事件——星瞳用高效、客观的方式呈现着地球的一切。就像一个尽职的通讯员,把家乡的消息带给远行的游子。
但当公共部分结束时,舰桥里的气氛反而更加沉重了。
因为这些消息太……正常了。太日常了。地球在继续运转,人类在继续生活,世界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改变什么。这既让人欣慰,又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
就好像他们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
“私人消息已解码完成。”张维打破了沉默,“按照编号分配?”
林长青点点头。“各自去休息区接收吧。一个小时后我们开个短会,讨论技术更新内容。”
大家散去了。王晓雨第一个离开,她的脚步(或者说,漂浮)有些急促。赵刚跟在后面,面无表情。伊万诺夫拍了拍张维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俄语,大概是“保重”之类的。
最后只剩下林长青和苏雨晴。
“我们的消息。”苏雨晴轻声说。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腹部——现在怀孕八个月,在微重力下,腹部的隆起并不像在地球上那么明显,但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林长青握住她的手。“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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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舱里,他们调暗了灯光,打开了私人消息。
首先是视频部分。
周教授出现在屏幕上。老人坐在书房里,背后是满满的书架和一张太阳系星图。他看起来比出发时又老了一些,白发更多了,但眼睛依然有神。
“长青,雨晴,如果一切顺利,你们看到这条消息时,应该已经航行了半年左右。”周教授微笑着说,“我每天都在看导航数据,想象你们的位置。三亿公里……我教书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这个数字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
他顿了顿。
“地球这边,你们不用担心。‘长青科技’运转得很好,你们留下的团队都是顶尖人才。我偶尔会去开会,每次看到那些年轻人充满干劲的样子,就会想起你们年轻的时候。特别是长青,你在实验室里彻夜工作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
老人从桌上拿起一个相框,对着镜头。那是林长青和苏雨晴的结婚照。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支持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说,因为人类不能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就像孩子长大了要离开家,文明成熟了也要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你们是先锋,是探路者,是……我们的骄傲。”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笑容依然温暖。
“雨晴,一定要保重身体。我请教了妇产科专家,他们说在微重力环境下分娩虽然有风险,但以飞船上的医疗条件,完全可控。等你回来,我要当孩子的干爷爷,这个位置我预定了。”
“长青,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我知道。但记住,你不必一个人扛着。相信你的团队,相信那些和你一起出发的人。还有……”周教授认真地看着镜头,“相信你自己。你是我教过的最特别的学生,我相信你能带领大家走到目的地。”
视频结束了。苏雨晴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林长青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紧。
接下来是林长青父母的视频。
录制地点就在他们家的客厅。林母明显精心打扮过,穿着那件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暗红色毛衣。林父坐在她旁边,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有些僵硬。
“儿子,雨晴。”林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你们不用担心。街坊邻居都知道你们去外星球了,天天有人来问,我就把新闻里你们的照片给他们看。可威风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林父默默递过纸巾。
“妈没事,就是……就是想你们。”林母擦擦眼睛,努力笑着,“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雨晴,生孩子是大事,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掉头回来,咱们在地球生,妈照顾你……”
“说什么呢。”林父轻轻碰了碰她,“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
林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对,对。我就是……就是说说。你们按计划走,别惦记家里。我和你爸身体都好着呢,按时吃药,按时体检。我们还等着抱孙子呢。”
林父凑近镜头。他的脸在屏幕上显得很大,能看到眼角深深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长青,”他说,“你是船长,要负起责任。但责任再大,也要记得吃饭睡觉。雨晴和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们在这边……会好好的。你们放心去。”
视频的最后几秒,林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旁边拿出一个塑料袋。
“这是你爱吃的酱菜,我做了好几罐,但寄不过去……我就拍给你们看看。等你们回来了,妈再做新鲜的。”
画面定格在几罐酱菜上。普通的玻璃罐,里面是深棕色的酱菜,表面浮着一点油光。
就是这么简单的画面,让林长青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想起高中时,每天早上母亲都会给他准备一小碟酱菜配粥。那味道很咸,很下饭。他说过好几次“太咸了少吃点好”,但母亲总是笑笑:“读书累,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
后来他去了北京,去了世界各地,吃过无数山珍海味。但最想念的,还是那一小碟咸得要命的酱菜。
苏雨晴紧紧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很暖。
“还有文字消息。”她说。
林长青点开。是星瞳整理的文字简报,更详细地汇报了公司事务、家庭近况、还有一些朋友同事的问候。其中一段让他目光停留了很久:
“根据您父母的医疗记录,最近一次体检显示您父亲的血压控制良好,但心脏彩超发现轻微的心室壁增厚。已安排专家会诊,结论是年龄相关变化,暂无风险。您母亲的关节炎在春季有复发迹象,已调整用药方案。两位老人每周会去一次社区中心,参与‘星空守望者’活动——这是全球范围内为‘启明号’乘员家属建立的支持团体。”
最后还有一句话,是星瞳自己添加的:
“根据情绪分析模型,您父母在录制视频前的三天内,睡眠质量平均下降37%。但他们在镜头前表现出的积极情绪是真实的。人类的情感复杂度,依然是我需要继续学习的课题。”
林长青关掉了消息界面。
休息舱里很安静。只有循环系统送风的轻柔声响。
“我想家了。”苏雨晴忽然说。
“我也是。”林长青诚实地说。
“不是后悔。”她补充道,“就是……想。想地球的空气,想下雨的声音,想走在路上能感觉到重力的那种踏实感。还有……想能随时见到父母,想不用担心通讯要延迟半年。”
林长青把她搂进怀里。在微重力环境下,拥抱的感觉和地球上不同——更轻,更漂浮,但也因此更需要相互支撑。
“我们会回去的。”他说,“我保证。”
“我知道。”苏雨晴靠在他肩上,“只是现在……现在觉得好远。半年才能说一句话,两年才能收到回音。等我们到曙光星的时候,地球上的消息要四年才能传到我们这里。那时候,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
她停顿了一下。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未来,就让孩子在飞船上出生,让他远离地球,远离祖父母,远离所有正常孩子应该拥有的东西。”
林长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正常’?”
苏雨晴抬起头,看着他。
“一千年前,”林长青轻声说,“一个孩子如果离开家乡十里,可能一辈子就回不去了。一百年前,一个孩子如果远渡重洋,和家人的联系可能就靠几个月才能抵达一封信。现在,我们觉得随时视频、随时通话才是‘正常’。”
他看向休息舱的观察窗外。那里,星空永恒。
“人类的‘正常’一直在变。我们的孩子,他会在星空中出生,会在飞船里长大,他会觉得透过舷窗看银河是‘正常’的,会觉得微重力环境下漂浮玩耍是‘正常’的。等他回到地球——如果他选择回去——他反而会觉得重力太重,天空太小,生活太……沉闷。”
苏雨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银河如一道发光的雾带,横贯黑暗的天幕。
“所以我们在创造新的‘正常’。”她轻声说。
“是的。”林长青点头,“就像我们的父母,他们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从贫困到温饱,从封闭到开放。他们创造了他们的‘正常’。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
“而这个孩子,会是新‘正常’的第一代。他会告诉我们,在星空中长大是什么感觉。会告诉我们,人类作为星际物种,应该是什么样子。”
苏雨晴感受着掌心下生命的律动。孩子在动,很轻,像是翻了个身。
“他会很特别。”她说。
“他会很幸福。”林长青说,“因为他会有两个家乡。一个是他出生的飞船,一个是他祖先的星球。他会拥有整个星空。”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看着窗外的星河。
许久,苏雨晴轻声说:“该去开会了。其他人还在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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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桥里,其他人已经到齐了。气氛有些微妙——每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红,但表情都努力维持着平静。
王晓雨面前摊开着一幅画。那是她女儿新画的,通过消息传过来的数字版。画面上还是地球和星星,但中间的小飞船旁边,多了一个更小的飞船。
“她说这是弟弟。”王晓雨的声音很轻,“她说等我到了那边,给她生个弟弟,然后坐小飞船回来看她。”
李静的终端屏幕上,是她女儿的一段视频。小姑娘长高了一些,对着镜头说:“妈妈,我今天数学考了100分。老师说,如果我好好学习,以后也能去星星上找你。”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小声补充:“但如果你能早点回来,就更好了。”
张维收到的消息里,有他父母第一次尝试录制的视频。两位老教授在镜头前很不自在,父亲一直在调整眼镜,母亲一直在搓手。但他们说:“我们以你为荣。整个学院都知道,我们的儿子去了别的星星。等你回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虽然你妈做的永远没我做的好吃。”
赵刚的消息来自他以前的战友。一群大男人在烧烤摊上,对着镜头举杯:“赵哥,牛逼!去了别忘了给咱们占块地,等退休了咱们也过去养老!”
伊万诺夫的消息是俄语的,大家听不懂。但他看完后,一个人飘到观察窗前,站了很久。回来时,眼睛明显红着。
“好了。”林长青等大家都平静一些,才开口,“我们都收到了来自地球的问候。我知道大家现在心情复杂——思念,温暖,也有些伤感。这很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
“但请记住,这些消息之所以能传来,是因为我们修复了天线。是因为我们克服了危机。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能和地球保持联系,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他调出技术更新部分的内容。
“星瞳传来的这些科研成果,这些技术突破,不只是信息。它们是武器,是工具,是能帮助我们走得更远、更安全的东西。我们在这里每多活一天,每多前进一公里,都是在为后来者铺路。”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
“所以,整理情绪,然后我们继续工作。张维,分析新的导航算法,看看能不能再提升一点效率。王晓雨,研究医学进展,调整我们的锻炼和营养方案。赵刚、伊万诺夫,新材料的参数在这里,看看能不能用在飞船的后续加固上。”
“至于我,”他最后说,“我会研究星瞳改进的量子通讯协议。看看能不能把延迟降低一点,哪怕只有百分之几。因为我知道——”
他看着主屏幕上那条从地球延伸过来的、代表通讯链路的虚线。
“——这条线,是我们和家乡唯一的纽带。我们得把它维护好。”
大家点头,开始各自的工作。舰桥里响起了键盘敲击声、数据调取声、还有低声的讨论。
生活继续。
航行继续。
林长青坐回舰长席,打开了星瞳传来的技术文档。但在开始工作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私人消息文件夹。
那里还有一条消息,是星瞳单独发给他的。
没有视频,没有图片,只有文字:
“林长青,根据对地球社会情绪的大数据分析,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你们离开后,全球范围内的科幻作品创作量增加了340%。儿童选择‘宇航员’作为理想职业的比例,从历史平均的2.7%上升至18.3%。
你们不仅是在前往另一颗星球。
你们也在改变你们离开的那颗星球。
祝航程顺利。
——星瞳”
林长青关掉了消息。
他抬起头,看向观察窗外。
星光如雨。
而他们的船,正在这场雨中航行。
像一粒种子,飘向远方的土壤。
像一句问候,送往宇宙的深处。
像所有离家的孩子,带着家乡的祝福,走向未知的远方。
通讯天线上的指示灯稳定地亮着蓝色。
那条线,还连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