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深夜的实验室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鸣。
林长青站在全息工作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滑动。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学模型和物理公式，中间夹杂着三维的空间结构图——那些图形扭曲、折叠，在某个临界点又恢复平整，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的面团。
他已经这样站了四个小时。
工作台一角放着的营养膏早就凉透了，包装都没拆。旁边是半杯茶，茶叶沉在杯底，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实验室的门滑开，苏雨晴裹着厚厚的毯子走进来。她的步伐比白天更慢了，每一步都带着明显的沉重感。预产期越来越近，身体的负担几乎到了极限。
“还在算？”她轻声问，走到工作台旁。
林长青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他眨眨眼，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转向她时眼神还有些恍惚——那是思维沉浸在抽象世界太久的标志。
“抱歉，”他说，声音带着干涩，“没注意到时间。”
“都凌晨三点了。”苏雨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陈医生说你今天必须睡够六小时，不然明天不许进隧道。”
林长青苦笑，但没反驳。他关掉主屏幕，只留下角落一个小窗口，里面仍然是那些扭曲的空间结构图。
苏雨晴的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这就是你说的……‘星门’？”
“雏形。”林长青调出更简洁的示意图，“严格来说，是虫洞稳定化的理论模型。你看这里——”
他指向图中两个被标亮的点。
“点A和点b，代表空间中的两个位置。在常规物理条件下，它们之间的距离是固定的。但如果我们能在这里——”他指向两点之间的一条曲线，“创造并维持一个时空曲率足够大的通道，那么从A到b的路径就可以被大大缩短。”
苏雨晴凝视着那张图。图中的概念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虫洞理论在地球上已经被讨论了几十年。但在这里，在异星的实验室里，看着丈夫在深夜计算这些公式，感觉完全不同。
“需要什么条件？”她问。
“能量。”林长青调出另一组数据，“巨大的能量。大到我们现有的任何技术都无法提供。即使把整个曙光星所有已知能源——太阳能、地热、甚至我们带来的聚变燃料——全部集中起来，也只能维持一个微观虫洞存在几纳秒。”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划过一组标红的参数。
“除非，我们能找到一种更高效的能源利用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更聪明的‘撬动’时空的方式。”
苏雨晴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椅子的扶手已经被磨得光滑，这是林长青常坐的位置。
“你找到方法了？”
“有一个想法。”林长青打开新的文档，里面是手绘的草图——淡紫色的晶体结构图，旁边标注着复杂的能量流分析。
“那些我们从古河床带回来的晶体。”他放大图像，“李静的最新分析显示，它们不是天然矿物。它们的原子排列呈现出一种……极端的有序性，近乎完美。而且，在特定频率的能量刺激下，它们会表现出异常的空间共振特性。”
苏雨晴身体前倾，仔细看着那些数据。虽然她不是物理学家，但长期的共事让她能读懂大部分术语。
“你的意思是，这些晶体可能是……钥匙？”
“可能是钥匙的一部分。”林长青说，“我在想，如果‘铸造者’文明真的存在过，并且达到了能够改造整个星球的科技水平，那么他们一定有办法在星系内快速移动。那些晶体，那些遍布星球的能量网络，那个我们只窥见一角的控制系统……这一切可能是某个更大系统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兴奋，那是科学家触及未知边界时的本能反应。
“如果我们能理解这个系统的工作原理，如果我们能学会‘铸造者’操控时空的方式，那么‘星门’就不再是理论幻想。它可能……可能真的能被建造出来。”
实验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冷却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
苏雨晴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图形和公式，又看看丈夫眼中闪烁的光芒。这种光芒她见过——在清华的实验室里，在“启明号”的设计会议上，在第一次看到曙光星数据时。
那是探索者的光芒。
“代价呢？”她轻声问。
林长青愣了一下。
“任何这样的技术，一定有代价。”苏雨晴继续说，“巨大的能量需求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计算错误，如果控制失误……”
“可能撕裂空间，释放无法预测的能量，甚至破坏局部时空结构。”林长青坦率地说，“理论上，最坏的情况是制造出一个无法关闭的微型黑洞，吞噬周围的一切。”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苏雨晴的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孩子在里面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波动。
“那为什么还要研究？”她问，“我们现在有飞船，‘探索号’两年后就会抵达。常规航行虽然慢，但安全。为什么非要冒险追求……瞬间移动？”
林长青关掉所有屏幕。实验室暗了下来，只有角落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在苏雨晴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工作台，台上散落着数据板、草稿纸、喝了一半的水杯。在昏暗中，这些日常物品的轮廓变得模糊。
“你还记得地球上的地铁吗？”林长青突然问。
苏雨晴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个转折。
“北京地铁，四号线。”他说，“我们大学时经常坐的那条线。从北大东门到西单，大概十站，需要……三十分钟？”
“三十五分钟。”苏雨晴记得很清楚，“如果赶上晚高峰，可能要五十分钟。”
“对。”林长青点头，“但如果没有地铁呢？如果我们只能走路，或者坐那个年代的公交车？”
“那可能得两三个小时。”苏雨晴说，“而且堵车的话……”
“这就是区别。”林长青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工作台上，“三十分钟和三个小时的区别，不仅仅是一百八十分钟的时间差。它改变了整个城市的形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半径，改变了经济活动的模式，甚至改变了……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想象。”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沉淀。
“从地球到曙光星，‘启明号’飞了五年。‘探索号’会快一些，但也要两年七个月。如果人类文明真的要走向深空，如果我们要在多个星系建立殖民地，如果我们要真正成为一个星际物种……那么我们不能永远依赖亚光速飞船。”
“时间会成为枷锁。”苏雨晴轻声说。
“不仅是时间。”林长青说，“还有风险。漫长的航行意味着更多的不可预测性——陨石、辐射、设备老化、人员心理问题。每一次航行都是一场赌博，赌飞船能平安抵达，赌船上的人能活着到达目的地。”
他打开工作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打印文件。纸张已经有些皱，边缘卷曲。
“这是出发前，‘星海联盟’做的风险评估报告。他们预测，‘启明号’平安抵达的概率是78%。不是100%，是78%。我们很幸运，赌赢了。但未来呢？随着航行次数增加，随着更多飞船升空，总会有失败的时候。而每一次失败，代价都是上百条生命。”
苏雨晴接过那份报告。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能感受到纸张的重量。
“星门如果成功，”林长青继续说，“不仅能缩短旅行时间，还能消除航行风险。从一个星门走进去，从另一个星门走出来，就像……就像我们当年从北大东门走进地铁，从西单站出来一样。安全，快速，可预测。”
“但建造星门本身有风险。”苏雨晴说，“你刚才说的，可能的灾难性后果。”
“任何重大突破都有风险。”林长青承认，“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科学家们甚至不确定它会不会点燃整个大气层。第一艘飞船离开地球时，没人知道人类能不能在太空中长期生存。但人类还是做了。”
他看着苏雨晴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格外明亮。
“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因为……有些东西比安全更重要。有些可能性，值得冒风险去探索。”
苏雨晴沉默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放在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律动。这个孩子将出生在异星，成长在人类建造的第一个外星城市里。他的世界，将与父辈的世界完全不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终于开口。
林长青摇摇头。
“我在想我们的孩子。”苏雨晴轻声说，“我在想，等他长大了，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也许他不会再知道‘星际航行’是什么意思。也许对他来说，从地球到曙光星，就是穿过一扇门那么简单。就像对我们来说，从北京到上海就是一趟飞机那么简单。”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母亲想象孩子未来时的微笑。
“如果是那样，”她说，“那这一切——我们的冒险，我们的牺牲，我们在这个红色星球上做的所有努力——就都值得了。”
林长青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很凉，但掌心贴在一起时，温度慢慢传递开来。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他说，“不只是作为妻子，更是作为……未来的见证者。我需要有人提醒我，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些事。不只是为了技术，为了荣誉，为了人类文明的进步。更是为了那些还没出生的孩子，为了他们能有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世界。”
苏雨晴用力回握他的手。
“你一直都有我的支持。”她说，“从在地球上决定报名参加这个计划开始，从进入冬眠舱那一刻开始，从在这个星球上醒来开始。我一直都在。”
实验室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陈医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医生？该做夜间检查了。”
苏雨晴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林长青扶着她，动作小心而熟练。
走到门口时，苏雨晴回过头，看了眼重新亮起的工作台屏幕。那些扭曲的空间结构图还在缓缓旋转，像一个等待被解开的谜题。
“给它起个名字吧。”她说，“这个计划。”
林长青想了想。
“叫‘天梯’吧。”他说，“中国古代神话里，连接天地的那座桥。”
“天梯……”苏雨晴重复这个词，“好名字。我们在这里建造的，不就是人类通往星空的天梯吗？”
陈医生等在门外，手里拿着医疗包。苏雨晴跟她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林长青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打开所有屏幕。那些公式、模型、数据再次填满他的视野。但这次，他的眼神更加坚定。
他在计划文档的开头，打下了两个字：
【天梯】
然后是简要说明：
【目标：基于对“铸造者”文明遗留科技及曙光星特殊晶体的研究，开发稳定虫洞（星门）技术，实现星际间安全、快速的物质传送。】
【阶段一：理论验证（预计时长：1-2年）】
【阶段二：微观实验（预计时长：2-3年）】
【阶段三：原型建造（预计时长：5-8年）】
他继续往下写，列出需要的资源、人员、可能的风险和应对方案。窗外，曙光星的夜晚正深，双月都已落下，星空格外璀璨。
在这个距离地球六十万亿公里的实验室里，一个可能改变人类文明未来的计划，正式开始了它的第一步。
而这第一步，始于一个简单的信念：为了那些还没出生的孩子，为了他们能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为了有一天，星际旅行能像坐地铁一样平常。
为了有一天，宇宙能真正成为人类的家园。
林长青写完最后一行字，保存文档，加密，上传到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有权限访问的服务器。
然后他关掉屏幕，离开实验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他走向医疗区，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家。
在他身后，实验室陷入黑暗。但在某个加密服务器里，“天梯计划”的文档静静躺着，像一个沉睡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在更遥远的深空，“探索号”正在航行，载着更多人和更多希望。
在六千光年外，地球缓缓旋转，亿万人的生活继续。
所有这些，通过无形的纽带连接在一起——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中，共同编织着一个关于勇气、智慧和爱的故事。
而“天梯”，将是这个故事中最辉煌的篇章之一——如果它能成功的话。
但无论如何，尝试已经开始。
探索，永不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