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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清晨的曙光穿透稀薄大气时,营地中央的空地已经变了模样。

安娜用三天时间织成的“地毯”铺在红土上——那其实是一块拼接起来的保温毯,边缘绣上了用藻类染料染出的淡绿色花纹,粗糙但用心。毯子两侧摆放着十二把椅子,是从生活舱和实验室搬来的,式样各异,高的矮的方的圆的,此刻却显得异常和谐。

毯子的尽头,用库存的轻型合金管搭起了一个简易拱门。拱门上缠绕着营地能找到的所有绿色——农业穹顶里刚发芽的藤蔓嫩枝、耐旱苔藓、甚至还有一小簇用废水培育的水生蕨类。在橙红色的星球背景下,这点绿色脆弱得令人心疼,却也珍贵得让人屏息。

赵刚站在拱门旁,最后一次调整角度。他今天穿了件相对干净的工装,领口甚至试图熨平过——用加热过的金属板压的,效果有限,但心意到了。

“怎么样?”他问身边的穆罕默德。

埃及工程师打量了一番,点点头:“稳了。不过风大的话,那些藤蔓可能会被吹掉。”

“那就希望今天风小点。”赵刚看了眼手腕上的简易气象仪,“预报说上午风速不超过五米每秒,应该没事。”

穆罕默德沉默了几秒,突然说:“地球上现在应该是春天吧?”

赵刚愣了一下,抬头望向天空。蓝月和白月都还挂在天边,在晨光中显得苍白。

“不知道。”他老实说,“太久没算地球时间了。但应该是……嗯,四月初?樱花该开了。”

“开罗的蓝花楹也该开了。”穆罕默德轻声说,“我女儿出生的那个春天,医院窗外的蓝花楹开得满街都是紫色的花。我妻子说,以后每年花开的季节,就是女儿的生日。”

赵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静和张明抬着一个金属箱走过来,箱子看起来不重,但两人动作很小心。

“放哪儿?”李静问。

“拱门正前方。”赵刚指了个位置,“这就是那个……”

“嗯。”张明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台经过改造的全息投影仪,“昨天调试了一晚上,应该没问题。”

投影仪启动,一道微光射出,在箱子上方展开一片小小的星空图景——不是曙光星的橙红色天空,而是地球的夜空。熟悉的星座,熟悉的银河走向,还有那颗熟悉的、微微发黄的太阳。

“数据是从‘启明号’数据库里调出来的。”李静解释道,“按照我们离开那天的地球星空复现。虽然延时了六年多,但……对他们来说,这是最近的记忆了。”

投影仪旁边,田中正蹲在地上,给一套微型音响设备做最后检查。设备是他用通讯阵列的备用零件组装的,音质不算好,但能出声。

“试音,试音。”他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在营地空地上回荡,“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要在这里,见证人类在曙光星的第一个……”

他顿了顿,没找到合适的词。

“婚礼。”陈医生走过来,手里捧着两束“花”——那是用废弃的绝缘材料染色后剪成的,形状粗糙,但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是最接近花的物品了。

“对,婚礼。”田中笑了,“我要放的音乐准备好了。虽然只有三首——一首地球的婚礼进行曲,一首中国传统的《龙凤呈祥》,还有一首……嗯,我女儿最喜欢的童谣。”

陈医生把花束放在投影仪两侧,后退两步,打量整体效果。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但脸上带着笑。

“他们会喜欢的。”她说。

---

生活舱里,苏雨晴正对着墙上那面巴掌大的镜子整理头发。

镜子是从个人物品里翻出来的,边缘已经有了裂痕。镜中的她穿着营地能找到的最接近礼服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上衣,但洗得格外干净,领口处用拆开的信号线绣上了简单的银色纹路;下身是一条改过的裤子,裤腿收紧,显得利落些。

最特别的是头纱。那是安娜用最后一点医疗纱布改造的,边缘缀上了从陈医生那里要来的、已经用完的药品铝箔,剪成星星和月亮的形状。

“转过来我看看。”安娜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小梳子。

苏雨晴转过身。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让衣服显得有些紧绷,但她脸上有一种光——那种即将成为母亲,又即将成为妻子的光。

安娜轻轻把最后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然后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

“很美。”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真的,很美。”

“安娜……”苏雨晴握住她的手。

“别,别让我哭。”乌克兰女人用力眨眨眼,“我今天化的妆是好不容易用矿物粉调的,哭花了可没地方补。”

她说着,却已经流下泪来。

舱门外传来林长青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安娜赶紧擦擦眼睛,深吸一口气:“好了!进来吧!”

门滑开。林长青走进来,也换了衣服——同样是深蓝色的工作服,但新一些,肩膀上别着一个用电路板和微型LEd灯做成的胸针,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光。

他看到苏雨晴的瞬间,脚步停住了。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身上的衣服,移到她隆起的腹部,最后回到她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舱室里很安静,能听到外面风拂过营地的声音,能听到远处设备运行的嗡鸣,能听到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心跳声。

“我……”林长青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雨晴笑了,眼眶也红了:“那就别说。”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窗外,橙红色的晨光斜射进来,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紧张吗?”她问。

“有点。”林长青承认,“比第一次上天眼通课紧张,比第一次进太空紧张,比……比什么都紧张。”

“我也紧张。”苏雨晴握住他的手,“但更多的是……高兴。”

安娜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舱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长青低头看着她的手,看着她手指上那枚他亲手打磨的“星辉”指环。指环在晨光下泛着微光,内嵌的晶体碎片像真正的星辰。

“对不起。”他突然说。

苏雨晴愣了:“什么?”

“让你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林长青环顾简陋的舱室,“没有真正的婚纱,没有教堂,没有家人,没有……”

“但有你。”苏雨晴打断他,“有这个孩子,有外面那些等着为我们祝福的人,有这个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家。”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而且,谁说没有家人?他们不都在外面吗?”

林长青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地球到星空,从少女到母亲,一路陪伴他的女人。她的眼睛还像很多年前高中课堂上那样清澈,只是多了岁月的沉淀,多了星光的痕迹。

他俯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愿意跟我走这么远。”

“是你带我看了这么远的世界。”苏雨晴轻声回应,“而且,还没看完呢。”

舱门外,传来田中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

两人分开,相视一笑。林长青伸出手,苏雨晴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过去的每一次挑战一样。

门再次滑开。晨光涌入。

---

中央空地上,所有人都已经就位。

十二把椅子上坐着十个人——营地的全体成员,包括刚结束隧道夜班、眼睛还带着血丝的队员,包括特地洗了手、脱了围裙的安娜,包括捧着那束“绝缘材料花”、表情严肃的陈医生。

全息投影仪投射出的地球星空在晨光中有些淡,但依然清晰。田中放的背景音乐是那首地球婚礼进行曲的简化版,从简陋的音响里流淌出来,音质粗糙,旋律却庄严。

拱门下,李静站在那里——她是今天的司仪。她穿了件相对正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张纸,纸上写着她昨晚熬夜准备的词。

当林长青和苏雨晴出现在空地尽头时,音乐变了。

田中切换到了那首中国传统的《龙凤呈祥》。古筝和笛子的旋律在异星的红土上响起,带着六千光年外的祝福,回荡在橙红色的天空下。

两人手牵手,走过那条“保温毯地毯”。脚步很慢,因为苏雨晴的身体负担,也因为每一步都沉甸甸地承载着什么。

晨风吹过,拱门上的藤蔓轻轻摇曳。全息投影中的星空缓缓旋转。音响里,《龙凤呈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然后是一片寂静。

李静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纸。但她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折起来,放回了口袋。

她抬起头,看着走到拱门前的两人,看着他们的眼睛。

“我们都不是神职人员,也没有法律授权。”李静开口,声音平静清晰,“但在这里,在距离地球六十万亿公里的地方,在这片我们自己选择的土地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见证者,都是授权者。”

她转向林长青。

“林长青,你是否愿意与苏雨晴结为伴侣,无论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富贵或贫穷,都爱她、珍惜她,直到永远?”

林长青握紧苏雨晴的手,看着她,用整个营地都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我愿意。在这个星球上,在未来的每一个星球上,在星辰大海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愿意。”

李静转向苏雨晴。

“苏雨晴,你是否愿意与林长青结为伴侣,无论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富贵或贫穷,都爱他、珍惜他,直到永远?”

苏雨晴的目光没有离开林长青的眼睛。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愿意。从地球到这里,从现在到未来,从这一生到下一世,我都愿意。”

风吹得更大了些,藤蔓沙沙作响。

李静停顿了几秒,然后说:“那么,按照我们共同认可的方式,请交换誓言。”

林长青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另一枚指环——和他给苏雨晴的那枚一样,用特种材料边角料打磨而成,内嵌着微小的晶体碎片。

他把指环戴在苏雨晴已经戴着“星辉”的手指上,两枚指环并排,在晨光中闪烁着相似又不同的光芒。

“苏雨晴。”林长青说,声音有些颤抖,“我以脚下这片新生的土地为聘,以我们共同的未来为礼。我承诺,此生此世,此星此海,永远与你并肩。”

苏雨晴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物件——那是一个用废弃金属零件组装的小小模型,外形粗糙,但能看出是两个人手牵手的轮廓。

她把模型放在林长青掌心,然后为他戴上另一枚指环。

“林长青。”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愿与你,共筑这星海之中的家园,无论风雨晴晦。我承诺,此生此世,此星此海,永远在你身旁。”

誓言说完,两人静静对视。晨光在他们脸上跳跃,风在他们耳边低语,整个宇宙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李静再次开口:

“以在场所有人的见证,以地球和曙光星为证,我宣布——林长青与苏雨晴,正式结为夫妻。”

掌声响起。起初是克制的,然后越来越响,越来越热烈。赵刚用力鼓掌,眼眶发红;穆罕默德在胸口画着十字;张明吹了声口哨;田中把音乐换成了他女儿最喜欢的童谣,欢快的旋律在营地回荡。

安娜第一个冲上去拥抱苏雨晴,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和泪痕。陈医生把“花束”塞进她怀里。队员们围上来,祝福,握手,拍肩。

在人群中心,林长青和苏雨晴紧紧相拥。他们的拥抱很小心,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即将出世的生命;但也很用力,因为这是跨越星海的承诺,是在陌生土地上最坚定的相互依靠。

音乐还在继续。全息投影中的地球星空缓缓旋转。拱门上的藤蔓在风中轻摆。

远处,隧道里的钻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太阳能板阵列调整着角度,反射着晨光。大气改造工厂的排气口喷出淡淡的白雾,在橙红色的天空下很快消散。

在这个简陋却温暖的仪式上,人类在异星的土地上,第一次举行了婚礼。没有神父,没有教堂,没有婚纱和鲜花,但有最真挚的誓言,有最坚定的承诺,有最珍贵的——彼此。

林长青在苏雨晴耳边轻声说:“等孩子长大了,我们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嗯。”苏雨晴靠在他肩上,“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是在星星上结的婚。”

童谣的旋律欢快地流淌。掌声渐渐平息,人们开始低声交谈,笑声在晨光中飘散。

李静走到全息投影仪旁,关掉了地球星空的画面。投影仪熄灭前,最后闪现的是“启明号”离开地球轨道时的影像——蔚蓝的星球在黑暗中缓缓转动,飞船的尾焰在虚空中划出光的轨迹。

然后画面消失,只剩下现实中的橙红色天空,和天空下这个小小的、温暖的人类据点。

婚礼的仪式部分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安娜已经起身走向厨房——她发誓今天要做一顿“像样点”的饭,虽然食材有限。赵刚和穆罕默德低声讨论着下午隧道工程的安排。田中在收拾音响设备。陈医生在检查苏雨晴的身体状况。

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带着光。

苏雨晴坐在椅子上休息,手轻轻放在腹部。孩子刚才动得很厉害,像是也在参与这场特别的庆典。

林长青蹲在她身边,握着她戴着两枚指环的手。

“累了?”他问。

“有一点。”苏雨晴微笑,“但更多的是……幸福。”

她望向营地,望向那些忙碌的、熟悉的、如同家人般的身影,望向远处正在建设中的“新长安”的轮廓线。

“我们在这里有了家。”她轻声说,“真正的家。”

林长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晨光中,营地显得简陋却顽强,像一颗落在异星土壤上的种子,虽然微小,却蕴含着无限可能。

而他们,就是这颗种子的守护者,培育者,见证者。

从今天起,不止如此——他们还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是这个新生家园最核心的支柱。

童谣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清晨的风带来远方沙土的气息,也带来新一天的希望。

在这个距离地球六十万亿公里的地方,人类不仅生存了下来,不仅开始了建设,还学会了——爱,承诺,以及在星辰之间建立一个家的意义。

婚礼结束了,但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