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青铜巨棺升到与祭坛齐平的位置,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顿响,停了下来。
空气里那种陈旧的、发酵了二十年的腐烂气味更浓了,混杂着令人不安的金属冷香。
林清瑶并没有急着上前。
她站在距离棺椁三步远的地方,微微眯起眼。
这棺材做得太花哨了。
棺盖上那九条盘龙雕得张牙舞爪,每一片鳞片都打磨得锋利逼人,龙首攒聚向中央那方凹槽。
而在那龙眼的位置,此刻竟缓缓渗出了殷红的液体,顺着龙须蜿蜒而下,滴落在棺前的白玉石槽里。
滴答。滴答。
在这死寂的地宫里,这声音像是在给活人倒计时。
“龙泣血,是大凶之兆啊主人。”药灵缩在林清瑶脖颈后面,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声音抖得像筛糠,“这老皇帝是不是死得太冤,想爬出来咬人?”
“冤不冤我不知道,但这血肯定不正经。”
林清瑶冷笑一声。她往前凑了凑,鼻翼微动。
没有血腥味。
反倒是一股奇异的、带着脂粉气的甜腻味道。
她伸出手指,并没有直接触碰,而是隔空感受了一下那液体的粘稠度。
那红色的珠子凝而不散,落地不溅,这是汞和朱砂混合后的特质。
“龙涎朱砂。”
她在心里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前朝皇室用来记录秘史的显影药引,性质极不稳定,平时看着像死物,唯有遇到特定的“引子”才会发生反应。
至于引子是什么……
林清瑶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楚晚晴那个疯女人虽然脑子进了水,但有一点没说错——这地宫的门,确实认她的血。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再送你几滴。”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尖在伤口处狠狠一挤。
一滴鲜红的、泛着淡金色的血珠滚落,精准地砸进了那积满“龙涎朱砂”的白玉石槽中。
呲——!
就像是滚油里泼进了冷水,石槽里的红色液体瞬间沸腾起来,冒出一阵白烟。
紧接着,原本浑浊的红色迅速褪去,沉淀,最后竟在那石槽洁白的底面上,显现出一幅清晰得如同工笔画般的墨色舆图。
沈渊原本一直沉默地站在侧后方警惕四周,此刻目光扫过那幅图,身形猛地一僵。
那是北境的边防图。
但标注的位置,却是一处极其偏僻、甚至可以说是荒凉的死角。
图上一颗猩红的朱砂痣,点在了一座废弃的烽燧之上。
“这是……”林清瑶皱眉,她对北境地形并不算太熟,“这是哪里?”
“野狼坡,第三号烽燧。”
沈渊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像是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折。
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拇指正死死地扣住食指的关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是他五岁那年,被北狄蛮子掳走后,像狗一样被关了整整半年的地方。
那半年的记忆,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噩梦。
吃的是泔水,睡的是马粪堆,稍有不顺眼就是一顿马鞭。
直到后来父皇派去的死士拼死将他救回……
等等。
父皇?
沈渊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这座烽燧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废弃,属于军事机密,除了当年的北狄王族和负责营救的死士统领,根本无人知晓具体方位。
父皇把这个位置,藏在他的陵寝机关里?
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
这是一个坐标。一个指引。
沈渊没有任何犹豫,大步上前。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残缺玉珏,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也是这一路走来支撑他复仇的信物。
他将玉珏,重重地按进了棺盖中央那方龙首攒聚的凹槽之中。
严丝合缝。
轰——
巨大的棺盖并未打开,反而是那厚重的青铜棺壁侧面,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绝世秘籍。
暗格里,只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符牌。
符牌造型古朴,边缘被磨得锃亮,显然被人常年摩挲。
正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古篆大字——药王令。
林清瑶的心脏狠狠一抽。
她认得这东西。
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见父亲林素问在书房里把玩过这块牌子。
那时候她想摸,却被父亲严厉地喝止了,那是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父亲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后来她问起,父亲只说是那是故人留下的念想,不值钱。
再后来,药宗灭门,这块牌子也就不知所踪。
她一直以为是被楚晚晴抢走了,或者毁在了大火里。
可现在,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先帝的棺材里?
甚至还是以这种最高级别的机密机关封存着?
“药宗掌门令……”林清瑶喃喃自语,脑子里像是有一团乱麻在飞速搅动,“这东西,怎么会在景和帝手里?”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突兀地响起。
吱嘎——吱嘎——
那是手指甲在粗糙的青砖地面上疯狂刮擦的声音。
林清瑶猛地回头。
被吊在半空的楚晚晴不知何时竟挣脱了一只脚的束缚,整个人像只濒死的蜘蛛一样扭曲着,正拼命用仅剩自由的那只手,蘸着地上的血迹,在青砖上疯狂书写。
她被封了哑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有风箱般破损的嗬嗬声。
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那是回光返照的疯狂,也是想要拖着所有人下地狱的决绝。
林清瑶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行潦草血字上,瞳孔骤缩。
【你父非死于毒,乃自焚殉国!】
这一行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林清瑶的天灵盖上。
自焚?殉国?
不是被楚晚晴毒杀的?
开什么玩笑!那天她明明在万蛊丹的幻象里看见了毒酒!
“骗子。”林清瑶冷冷吐出两个字,手中的银针已经滑入指尖,“到了这时候还想乱我心智?”
楚晚晴似乎听到了她的嘲讽,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充满恶意的笑容。
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下一秒,她没有继续写字,而是猛地一低头,朝着那坚硬无比的棺椁底座,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
一声闷响。
但更可怕的是,随着这一撞,楚晚晴的身体瞬间像个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胀起来,暗红色的经络像蚯蚓一样在皮肤下疯狂游走,一股极其危险的腥臭气息从她毛孔里喷涌而出。
“不好!”
林清瑶脸色大变,“尸傀蛊!她把自己炼成了活体炸弹!”
这种蛊虫极其阴毒,种在心脉深处,平时蛰伏,一旦宿主脑骨碎裂或者受到致命撞击,蛊虫就会瞬间引爆宿主体内所有的气血,威力足以炸塌这座地宫!
这老疯婆子,是真的不想活了,还要拉着所有人陪葬!
“想死?没那么容易!”
林清瑶手腕一抖,三道寒芒如流星赶月,瞬间刺入楚晚晴脊椎上的大椎、灵台、至阳三处死穴!
这三针不是救人,是截脉。
“凝息针!”
与此同时,她厉喝一声:“药灵!封死她!”
“嗷呜!”
早已蓄势待发的药灵猛地跃起,张嘴喷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那光芒迎风便涨,化作无数根柔韧的藤蔓,那是它压箱底的保命绝招——千丝藤。
嗖嗖嗖——
藤蔓如有灵性,瞬间将即将自爆的楚晚晴裹了个严严实实,从头到脚缠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蚕茧。
那些藤蔓上带着极强的麻痹毒素,硬生生将楚晚晴体内暴走的蛊虫给压了回去。
那股恐怖的膨胀感瞬间消失。
那个白色的大茧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能看见里面还在微微抽搐,连眼珠子都被勒得无法转动。
地宫重新归于死寂。
林清瑶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大家就都得变成这地宫里的灰。
她转过身,看向沈渊。
沈渊正站在那暗格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药王令”,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怎么了?”林清瑶察觉到了不对劲。
沈渊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是震惊、错愕、痛惜,还有一丝……仿佛看着陌生人的恍惚。
他将手中的青铜符牌翻了过来,展示给林清瑶看。
那符牌的背面,原本应该是光滑的。
但此刻,上面却赫然刻着两行极小、极深的小字。
字迹虽小,却如惊雷。
【清瑶乃景和帝遗孤,药宗代养。】
【以此令为证,待其成年,可归宗庙。】
林清瑶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远去,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她死死盯着那两行字,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像是一句荒谬绝伦的笑话。
景和帝……遗孤?
那个在药宗后山摸爬滚打,被师父拿着戒尺打手心,被师兄师姐们笑话是废柴药童的林清瑶?
是公主?
“这……这不可能……”
林清瑶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无法握紧。
如果她是景和帝的女儿。
那林素问就不是她爹,而是……臣子?
那楚晚晴刚才写的“自焚殉国”……
无数个原本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块冰冷的铜牌强行拼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也不敢设想的巨大真相。
既然她是真正的皇嗣。
那眼前的沈渊……又是谁?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渊。
沈渊依旧维持着那个举牌的姿势,他的目光落在林清瑶脸上,带着一种说是怜悯,更像是自嘲的悲凉。
如果她是真的。
那他这个在北狄受尽屈辱、九死一生才爬回皇位的“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笑话吗?
就在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神魂俱裂之时,地宫深处,那座巨大的青铜棺椁内部,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沉重的机括声。
那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庄严的韵律。
咔哒。
沈渊手中的玉珏,仿佛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竟脱手飞出,与那块青铜符牌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了一起!
两物相触,竟如水乳交融般瞬间吸附融合,严丝合缝地扣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
紧接着,一声清脆的——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