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纸的手感太阴间了。
林清瑶指腹在粗糙的纸面上又蹭了两下,那种滞涩感像是摸在还没完全风干的蛇皮上,带着股子陈年尸油混合着防腐草药的怪味。
她眉头刚皱起来,还没来得及把这信纸对着火把仔细验验,耳边那阵令人牙酸的铁链声突然拔了个尖。
“哗啦——崩!”
这一声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倒像是谁把那一臂粗的精钢链子给硬生生扯断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像是被野兽压在喉咙底下的低吼。
林清瑶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原本瘫在地上的沈昭,这会儿正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一顿一顿往起站。
他那张原本憨厚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最吓人的是他刚被药灵咬过的左肩。
那块伤口根本没结痂,反而像是成了个活泉眼。
无数条暗紫色的脉络以伤口为中心,疯了似的往四周炸开。
那不是淤血,那是活物。
皮肉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几百条蚯蚓在抢着往他心口那个位置钻,每钻一下,沈昭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
“尸傀蛊种。”林清瑶脑子里瞬间蹦出这个词,后背窜上一股凉气。
这玩意儿平时在宿主体内装死,一旦嗅到同类死亡散发出的那种特殊气味——也就是刚才王福体内蛊虫暴毙的那一下——立马就会诈尸。
它不吃肉,它吃脑子,抢夺身体控制权。
“呃……啊!”
沈昭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撞在满是青苔的湿滑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碎石扑簌簌往下掉,砸在他那已经开始不受控制抖动的肩膀上。
他那双总是透着股傻劲儿的眼睛,这会儿一只瞳孔已经散到了边际,另一只还在死命地聚光,死死盯着几步开外的沈渊和林清瑶。
“别……别过来!”
沈昭这嗓子像是吞了口火炭,哑得根本听不出人声。
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右手腕,指甲深深抠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但那只左手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五指成爪,带着一股腥风,不受控制地朝着离他最近的林清瑶抓了过来。
“若我……失控……杀……杀了我!”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沈渊一直没说话。
这个男人站在阴影里,那双瑞凤眼像是两潭死水,冷静得近乎残酷。
在那只鬼爪子伸过来的瞬间,他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
“噌”的一声极轻的微响。
龙鳞短刃出鞘半寸,寒光把这昏暗的地牢照亮了一瞬。
作为帝王,他不需要感情,只需要止损。
一个即将变成杀戮机器的六品高手,在狭窄的地牢里绝对是灾难。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还没彻底变身前,切断他的颈椎。
沈渊身形微弓,那是猎豹扑食前的蓄力动作。
“让开。”他声音冷淡,不是商量,是命令。
林清瑶没理他。
她不仅没让,反而在沈渊即将暴起的瞬间,反手一掌狠狠推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掌没用内力,纯粹是巧劲,把毫无防备的沈渊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你也配动刀?”
林清瑶扔下这句话,脚下步法一变,身形如同鬼魅般切入了沈昭的攻击死角。
那只带着腥风的鬼爪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几根发丝被劲风削断,飘在空中。
她甚至没眨眼。
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早就备好了一枚薄如蝉翼的小刀,在自己左掌心狠狠一划。
痛感瞬间炸开。
鲜血涌出,却诡异地没有滴落,而是在她掌心聚成了一汪金红色的血球。
药王血脉,觉醒。
“给老娘醒过来!”
林清瑶厉喝一声,一把撕开沈昭那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衣襟。
只见他左肩胛骨的位置,那个原本若隐若现的南疆图腾此刻已经完全浮现——那是一只没有眼睛的怪鸟,正张着大嘴吞噬着周围的血肉。
那群暗紫色的“蚯蚓”就是奔着这只鸟嘴去的。
林清瑶深吸一口气,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掌猛地按在了那怪鸟图腾之上。
“滋啦——!!”
像是生肉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一股焦糊味瞬间在地牢里弥漫开来。
“引脉归源!”
随着她一声低喝,掌心那团金红色的血液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七根细如发丝的金线,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图腾周围的七处大穴。
这招是禁术。
以血换血,以命压蛊。
施术者要承受双倍的痛苦,就像是把别人的骨头渣子在自己身体里过一遍。
林清瑶感觉像是有人拿铁锤在猛砸她的天灵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瞬间就把后背打湿了。
但这会儿要是撤手,沈昭立刻就会变成只会撕咬的怪物,而她也会被蛊毒反噬成傻子。
“你个蠢货。”林清瑶咬着牙,声音稳得像冰刀,“想死?你要是真想死,三年前在药宗后山,就不该替我挡那支淬毒的弩箭!那会儿装英雄,这会儿装烈士?”
这句话像是把烧红的烙铁,直接烫进了沈昭那已经快要溃散的意识里。
随着金线入体,那暗紫色的脉络像是遇见了天敌,开始疯狂地往回缩。
沈昭那原本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剧烈抖动起来。
“唔——!”
他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一段画面。
那是他不该有的记忆,是被那只蛊鸟强行吞噬、封印在潜意识最深处的东西。
漫天大雪。
那年的雪特别大,把整个皇宫都埋成了白色。
小小的沈昭跪在御书房冰冷的地砖上,膝盖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那只总是高高在上的手,第一次摸了摸他的头顶。
景和帝那张总是威严的脸上,带着一种沈昭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愧疚。
“昭儿。”
帝王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会被风雪吹散。
“你非朕亲子。”
这一句话,把年幼的沈昭砸懵了。
“但你是朕在这宫里,唯一信得过的人。”
一枚温热的玉珏被塞进了他冻僵的小手里。
“这玉珏你戴着,它能保命,也能要命。朕不求你能开疆拓土,只求你……待清瑶那丫头归来之时,护她如护国。”
“她是药宗的希望,也是朕最后的……退路。”
画面瞬间破碎。
现实中,沈昭猛地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深海里被人捞出来。
他一把抓住了林清瑶还要继续输血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师父……师父临终前……”
沈昭声音嘶哑得厉害,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急切,“他让我烧掉……烧掉药宗藏经阁的第三层!”
林清瑶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紧锁:“你说什么?”
药宗藏经阁第三层?
那是只有历代宗主才能进去的禁地,连她这个“药王转世”都没资格踏入半步。
老头子居然让这个傻大个去烧了?
“那里……那里有‘替命蛊图’!”沈昭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那是……那是针对你的局!师父……师父是为了毁掉那个……”
话还没说完,一直蹲在墙角装死的小白狐药灵突然炸了毛。
“吱吱吱——!!”
它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两只尖耳朵死死贴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主人!憋气!这味道不对!”
药灵虽然平时嘴碎还贪吃,但在这种时候绝对不会开玩笑。
林清瑶根本没多想,反手就在沈昭的几处大穴上点了几下,暂时封住了他的血脉流动,然后一把捂住口鼻。
“地牢东南角!”药灵的小爪子指着那个阴暗的角落,“有异香!是……是那种让人做噩梦的藤蔓!”
顺着它的爪子看去,只见东南角那面潮湿的墙缝里,不知何时竟然渗出了一缕缕淡绿色的雾气。
那雾气并不浓,在昏暗的光线下很难察觉,但它飘过的速度极快,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奔着三人的口鼻而来。
“梦魇藤。”
林清瑶眯起眼,这玩意儿是南疆用来守墓的阴损东西。
它的孢子一旦被人吸入,立刻就会陷入最恐惧的幻觉里,然后在极度的惊恐中自己把自己吓死,最后变成这藤蔓的养料。
这地牢底下,居然被人种了这种东西?
这是早就布好的必杀局。
“闭眼!别看雾里的东西!”
林清瑶厉喝一声,右手在袖中一探,摸出三枚黑乎乎的丸药。
这可不是什么救人的仙丹,这是她用地沟油、雄黄和几味烈性草药炼制的“净尘丸”,专门用来对付这种阴湿的邪祟。
“去!”
三枚丸药呈“品”字形飞出,狠狠砸在那团绿雾的中心。
“嘭!嘭!嘭!”
三声爆响。
白色的烟雾瞬间炸开,带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和辛辣气,霸道地将那团淡绿色的雾气冲得七零八落。
两种气体在空中纠缠、厮杀,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烟雾还没散尽,沈渊已经动了。
他手中的龙鳞短刃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斩断了一根企图从地下偷袭沈昭脚踝的藤蔓。
“看来这里的主人很不想让我们知道当年的事。”沈渊收刀入鞘,目光冰冷地扫视四周。
就在这时,沈昭因为刚才的剧烈挣扎,加上药性冲击,身体一软,整个人往下滑去。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焦黄色的纸页从他那宽大的袖袍里滑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那是半张残页,边缘有着明显的火烧痕迹,显然是被人从火盆里抢救出来的。
林清瑶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那上面的图案。
那是一幅极其精细的人体经络图。
但诡异的是,这图上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头脚相连,中间有一根粗壮的、类似脐带的东西将两人的丹田紧紧连在一起。
左边的婴儿浑身赤红,经络里画满了代表生机的金色符号。
右边的婴儿通体漆黑,经络里全是代表死气的黑色骷髅。
在那根连接两人的脐带旁边,用极小的朱砂写着一行字:
“一承天命,一承死劫。阳生阴死,李代桃僵。”
林清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哪里是什么医书,这分明就是邪术!
沈渊弯腰捡起那张残页,指尖在触碰到那行字的瞬间,用力得指节发白。
他是个聪明人。
太聪明了。
这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像是一串珠子,全都被串了起来。
为什么父皇对沈昭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如己出?
为什么把虎符给他?
为什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甚至……为什么让他来接应林清瑶?
“原来如此。”
沈渊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林清瑶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父皇……是用沈昭,替你挡了死劫。”
沈渊转头看向林清瑶,那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林清瑶没说话。
她只是死死盯着沈昭肩膀上那只正在慢慢变淡的怪鸟图腾。
那个“死”字,对应的就是沈昭。
那个“生”字,对应的……是她。
所谓的“药王转世”,所谓的“天才”,原来并不是她运气好。
而是有人在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心甘情愿地站在了阴影里,用自己的命,给她铺了一条活路。
她以为自己是被药宗抛弃的弃徒,是一路摸爬滚打才活下来的野草。
殊不知,一直有人在替她负重前行。
沈昭这傻子……他早就知道?
还是说,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这辈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去死?
林清瑶感觉嗓子眼像是堵了团棉花,那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让她眼眶发热。
她讨厌欠人情。
尤其是这种拿命来还的人情。
“呵。”
林清瑶冷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没达眼底。
她抬头,目光如刀,狠狠刺向地牢最深处的黑暗。
那里,原本应该只有死刑犯和老鼠。
但此刻,随着那“哗啦哗啦”的锁链崩断声越来越近,一个苍老、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
“药王血脉……终于来了……”
“也不枉老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等你这具最好的药引子……整整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