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两辆银灰色商务车“吱呀”刹在巷口，后车门甩下三个穿藏青制服的人。
为首那个推了推金丝眼镜，公文包“啪”地拍在灶台边的条桌上，封条“哗啦”抖开半卷——正是今早来登记的稽查员老周。
“陆老板，”他指节叩了叩摊开的文件，封皮上“食品生产经营违规处理条例”几个字被晨光镀得发亮，“根据最新通知，临时餐饮救助点需提前72小时备案。你们这属于无证食品加工黑点，按规定——”他抬头扫过满院人，“得查封所有灶具。”
“周哥，我们凌晨四点就开始熬粥了！”小桃举着手机的手稳得像三脚架，直播弹幕正以每秒百条的速度刷屏，“您看这是昨夜社区群的接龙，二十三个家庭预约热饭，还有三位独居老人要送上门——”
“程序就是程序。”老周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掠过墙角堆成小山的铝饭盒，又迅速收回，“我也不想——”
“您不想什么？”
沙哑的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
是个穿褪色蓝布衫的老头，背驼得像张弓，手里攥着个玻璃罐，酱红色的辣酱在罐子里晃出涟漪：“我八十二了，儿女在国外，社区送的速食粥我喝了三个月，舌头都喝木了。前天尝了小陆的小米粥，我这把老骨头啊——”他颤巍巍摸向眼角，“半夜爬起来翻出压箱底的辣酱，就想给孩子们搭个味儿。”他突然把玻璃罐往条桌上一墩，“你们查封的不是灶，是我的命！”
人群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护士小妹的白大褂还沾着夜班的药渍，她弯腰帮环卫阿姨擦了擦眼角：“我下夜班就赶来煮南瓜粥，张阿姨的糖尿病不能吃甜，我特意少放了两把米。”送水工大哥把保温桶往地上一墩，桶盖掀开，香菇鸡肉的香气“轰”地冒出来：“我儿子说，学校早餐的包子冷得像石头，可这儿的包子——”他搓了搓手，“能咬出热乎油星子。”
陆远始终没说话。
他蹲在灶台边，把玄铁锅擦得锃亮，往锅里倒了勺菜籽油。
油星刚“噼啪”跳起，他抄起把铁铲，腕子轻轻一抖，切得细如发丝的蒜蓉便顺着锅沿滑了进去。
“滋啦——”香气像活物似的窜上屋檐，惊得电线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合法的定义是什么？”他突然直起腰，铲尖挑着根颤巍巍的空心菜，对着小桃的手机镜头笑，“是盖了章的执照，还是能让别人吃饱？”话音未落，整锅翠生生的蒜蓉空心菜已“哐当”扣在检测仪上，“农药残留、油脂酸价、菌落总数，随便哪项不合格，我当场砸锅。”
检测仪的蓝光转得飞快。
老周盯着屏幕的眼神比看高考成绩还专注，喉结随着数字跳动上下滚动。
“农残未检出，酸价0.8，菌落总数——”他咽了口唾沫，“低于市售快餐标准。”
“程序违法。”老周的指尖在文件上敲出急鼓点，“就算食品合格，没有备案就是——”
“唰”的一声。
凌霜摘下了头盔。
她的长发在晨风中散开，发尾还沾着昨夜擦灶台时溅的油星。
但那双眼睛比玄铁锅的锅底还冷，扫过老周时，他后颈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
“我以前在特种部队，”她的声音像碎冰撞瓷碗，“考核时用一根筷子戳中十米外的苹果核。后来执行任务，”她的拇指轻轻敲了敲腰间的筷子套——那是陆远用旧围裙布缝的，“目标的太阳穴离筷子尖，最远差三厘米。”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额角渗出细汗。
他身后两个年轻稽查员下意识退了半步，其中一个的制服下摆蹭到了小胖子的煮蛋桶，“哗啦”碰倒三个鸡蛋。
小胖子刚要哭，环卫阿姨已经弯腰捡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不脏，用开水烫烫还能吃。”
“叮铃哐啷——”
巷口突然响起一片车铃声。
几十辆电动车鱼贯而入，后架上的铝饭盒擦得锃亮，在晨光里晃出一片银光。
为首的少年跳下车，胸前的团徽闪了闪：“我们是昨夜‘热饭接力’的志愿者，来还饭盒。”他指了指地上摆成方阵的饭盒，“一共二百三十七个，每个都用小苏打泡过三遍。”
“还有这个。”另一个扎马尾的姑娘举起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护工大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飘出来：“我奶奶九十岁了，咬不动压缩饼干，只能泡热水吃。可小陆做的青菜粥——”她抽了抽鼻子，“奶奶边吃边说，像极了我妈活着时熬的粥。”
老周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看了眼，脸色瞬间松快几分。
“那什么——”他手忙脚乱收文件，封条重新塞回公文包，“今天先登记备案，后续流程我们配合。”他对着镜头扯了扯领带，“大家理解，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
“周哥慢走。”陆远挥了挥手，转身时瞥见老周公文包滑出半张纸，是“规范临时餐饮救助点”的紧急通知，落款时间是凌晨五点。
他弯腰捡起那张纸，叠成小方块塞进围裙口袋——这大概能当以后的谈判筹码。
人群欢呼着散开。
小胖子举着重新煮好的鸡蛋追环卫阿姨，护士小妹帮独居老人收辣酱，送水工大哥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分给没喝上的人。
陆远蹲在地上，捡起一个铝饭盒。
盒底刻着行小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钥匙划的：“谢谢你记得我不爱吃葱。”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
晨光里，凌霜正帮着收拾灶台，发尾的油星被晒成了金粒。
小桃的直播还没关，弹幕刷着“陆老板哭了？”“没有，是葱花呛的！”他抹了把脸，对着镜头喊：“各位，下次再有人说我们是黑窝点——”他举起那个铝饭盒，“我们就亮这个！”
“亮什么？”小桃凑过来。
“亮我们的‘营业执照’。”陆远突然笑了，“咱们得注册个正式组织，名字我都想好了——‘百灶燎原’。不然下次，人家真能把我们端了。”
“好！”小桃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这就拉群，先把昨夜接龙的二十三个家庭加进来！”
凌霜擦手的动作顿了顿，突然说：“我认识个律师，专门打行政诉讼。”她摸出手机，“他欠我个人情。”
陆远刚要接话，眼角突然闪过一道反光。
他抬头望向对面楼顶，只看见一片蓝天。
但直觉告诉他，那里刚才有架望远镜——镜头后的眼睛，正盯着这个冒热气的小院子。
“先不管那些。”他拍了拍围裙，“今天中午加菜，红烧肉管够。”
“耶！”小胖子第一个蹦起来。
凌霜的耳尖红了红，背过身去擦玄铁锅，手里的抹布擦得比擦枪还用力。
而在社区服务中心的电脑前，小桃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百灶燎原筹备群”的对话框弹出，好友申请像雪片似的涌进来——“阳光社区王阿姨”“幸福里早餐铺老张”“市立医院急诊科小李”……
风里，又飘起了红烧肉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