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路灯在凌晨三点半突然闪了闪，陆远蹲在台阶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
小男孩早抱着半块红薯跑回家了，他指尖还沾着烤红薯的蜜，手机屏幕在掌心亮着——小桃的消息停在“整理名单时……”，后面那个省略号像颗没落下的棋子。
“叮”的一声，对话框突然弹出新消息。
陆远低头，就见小桃发了张照片：A4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写批注，红笔圈出的“轮灶制”“留样卡”几个字几乎要戳破纸背，旁边歪歪扭扭贴着张便签：“你看！他们连保温监测都用了学生实验温度计！”
他突然笑出声，指腹蹭过屏幕上的红圈。
三个月前社区里李奶奶提议“轮灶制”时，他还担心老人们记不住排班表，结果现在外市的团体不仅复刻了，还搞出了“实验温度计”这种学生气十足的改良版——这哪是模仿，分明是在给深夜食堂的火苗添柴。
手机又震，小桃的视频通话打进来。
屏幕里她眼睛亮得像两颗小灯泡，额前碎发翘着，显然是刚从文件堆里抬头：“陆老板！我数了十七个团体，有三个乡镇教师团队，两个退休工人互助组，还有个……你猜还有个什么？”她故意顿了顿，“城中村的宠物医院！他们说给流浪猫煮猫饭时总多煮一份，结果现在整栋楼的租客都带着碗来等！”
陆远扯过条围裙擦手，围裙上还沾着今早熬粥溅的米油：“所以你连夜写了《互助灶点自建指南》？”
小桃的脸在屏幕里猛点头，背景音传来纸张翻动声：“我写了‘三不三有’——不设门槛、不搞评比、不收费用；有热饭、有温度、有商量。刚才在文档最后加了句‘不求统一，但求可通约’，你说是不是比‘标准化’强多了？”
“强多了。”陆远望着后厨那口玄铁锅，锅底焦痕在暖黄灯光下像朵未谢的花，“就像煮杂烩粥，白菜土豆萝卜各有各的味，搅一块儿才香。”
小桃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突然又压低声音：“不过……刚才整理到第七个团体时，发现他们附件里有个‘百灶授权培训’的宣传单。”她点开另一个窗口，屏幕里跳出张花哨的海报，“收五千加盟费，说是能拿到‘官方认证餐盒’，还要定期上传用餐数据——你说这会不会和凌霜说的‘防火墙计划’有关？”
陆远的笑慢慢收了。
他想起今早看的可行性报告里，“通过商业化手段建立合规体系”那行字，笔尖在纸背压出的凹痕至今还在。
正要说什么，后巷突然传来三声短哨——是凌霜的暗号。
“小桃，先挂。”陆远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红薯渣，“有客人到了。”
后巷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凌霜的影子先探进来，月光下她耳后别着根银簪——那是她的便携武器，平时总藏在高马尾里。
跟在她身后的三个身影裹得严严实实，最前面的大姐怀里抱着个竹编饭篮，篮盖缝里飘出股粽叶香。
“这是宁州的王婶，管着十五个社区的轮值灶。”凌霜指了指穿蓝布衫的大姐，又指向戴鸭舌帽的男人，“这位是江城老周，用旧油漆桶改了二十个保温餐箱。”最后是个背着双肩包的姑娘，“小徐，山区小学老师，他们那的共炊点能覆盖三个村。”
王婶把竹编饭篮往桌上一放，盖子“啪”地掀开：“陆老板，尝尝我们宁州的艾草饭！”翠绿的饭团上还沾着新鲜艾草叶，“我们按你说的‘米水比例1:1.2’煮的，就是没你那响水稻米，总觉得差口气。”
老周拍了拍脚边的铁皮箱，“哐当”一声：“我这油漆桶改的，内层贴了泡沫板，保温四小时没问题！就是密封不严实，上次送汤洒了半桶——”他突然压低声音，“对了，最近有机构说要‘授权认证’，说我们这桶‘不符合安全标准’，要交八千块换他们的‘专利款’。”
小徐的眼睛突然红了。
她从双肩包里掏出个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的铁盒，打开是半块已经风干的蛋糕：“上周三是小柱子生日，我们用柴火灶给他煮了碗鸡蛋面。他捧着碗说‘这是妈妈走后最香的饭’……可我们那山里头，连口像样的铁锅都不好找。”
陆远没接话，转身往厨房走。
凌霜刚要跟上，被他抬手拦住：“你陪他们说说话，我去弄点热乎的。”
后厨的抽油烟机“嗡”地响起。
陆远从柜台最下层摸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系统兑换的响水稻米，米香混着柴火味，像根细针轻轻戳着鼻腔。
他想起第一次用这米做饭时，李奶奶捧着碗掉眼泪：“我老伴儿当年在生产队煮的饭，就是这股子香。”
当他端着四碗刚出锅的酒酿圆子出来时，王婶正摸着竹编饭篮上的暗纹笑：“我们宁州的阿婆们说，编这篮子时要念着吃饭人的名字，所以每个篮子纹路都不一样——就像您说的，‘饭香能串门，人心也能’。”
小徐捧着圆子碗，热气把睫毛都熏湿了：“我们那的娃总问，为啥城里的饭都是冷的？现在能告诉他们，因为有人愿意多煮十分钟。”
陆远把牛皮纸包推到小徐面前：“这米耐烧，柴火灶煮更香。”他又转向老周，“保温箱的问题，明天我把系统里的恒温密封袋参数拆了发你——材料市场能买到，密封结构可以改，别信什么‘专利’。”
王婶突然拍了下大腿：“对了！我们宁州有个聋哑阿姨，总在共炊点帮忙洗碗。昨天她用手语比划说‘做饭不是本事，等人一起吃才是’，我们录了音——小桃说要放给你听。”
小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个老式录音机。
“咔嗒”一声，电流杂音后响起模糊的响动：是洗碗的水声，是孩子们的笑声，然后是一串轻柔的手势摩擦声。
志愿者的配音响起时，后巷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做饭不是本事，等人一起吃才是。”
老周抹了把脸，从裤兜摸出包皱巴巴的烟，又想起什么似的塞回去。
王婶把竹编饭篮轻轻推到陆远面前：“这篮子送你，以后装你的‘秘方’。”
就在这时，后巷外传来“叮铃铃”的三轮车铃铛声。
凌霜的银簪已经握在掌心，却见个戴头盔的快递员举着个蛇皮袋喊：“深夜食堂陆老板？有您的包裹！”
蛇皮袋拆开的瞬间，三百张手绘地图“哗啦”散了一桌。
有的用铅笔，有的用蜡笔，有的甚至是用口红画的，每一张都密密麻麻标着“老城区37栋” “纺织厂家属院” “胡同里第三棵槐树”，边缘歪歪扭扭写着字：“我们也想冒烟” “奶奶说她会煮桂花粥” “这里有口没人用的老灶”。
陆远捡起张用小学生作业本纸画的地图，背面有行拼音：“wo men ye xiang chi re fan”（我们也想吃热饭）。
他突然笑出了声，指腹蹭过地图上歪歪扭扭的红圈——像极了小桃平时画重点的样子。
“怎么？”凌霜凑过来看。
“小桃总说红圈能圈住重要的东西。”陆远把地图一张张摞起来，“现在看来，圈不住的。”他望向城市的方向，那些星星点点的灶火比昨晚更密了，“这火啊，早就烧到别人心里去了。”
后巷的路灯突然全亮了。
小桃的手机在桌上震动，她扫了眼屏幕，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刚收到消息，有个退休工程师自发做了个共炊点地图网站，现在已经有八百个注册点了……不过……”她顿了顿，“网站名字叫‘冒烟计划’。”
陆远弯腰把地图一张张收进竹编饭篮，米香混着粽叶香飘出来。
他听见远处传来早餐铺支油锅的“滋啦”声，想起今早小桃说的“三不三有”，想起老周的油漆桶，想起小徐的柴火灶——原来最烈的火，从来不是谁点的，而是人心自己烧起来的。
“老板！”前堂传来帮工小妹的喊叫声，“电视里在播新闻！”
众人往前堂跑时，陆远落在最后。
他摸了摸竹编饭篮里的地图，又看了眼墙上的玄铁锅——锅底的焦痕在晨光里，真的像团没灭的火。
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传来：“近日有消息称，多个城市……”
凌霜的手已经按在遥控器上，却被陆远拦住。
他望着屏幕里晃动的街景——画面里，某个小区楼下，几个老人正围着口煤炉煮面，旁边摆着块手写牌子：“热饭免费，等人来吃”。
“接着看。”陆远说。
新闻主播的声音继续：“……据悉，相关部门正筹备成立——”
“叮铃铃”，小桃的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抬头对陆远笑：“是省电视台，说想做个专题，叫《那些会冒烟的窗户》。”
陆远没说话。他望着窗外，晨光里，越来越多的窗户亮起了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