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鱼肚白刚爬上天际,陆远便伸着懒腰走向了后厨。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动作熟练地揭开米缸盖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然而,当他的手伸进去时,却捞了个半空。
他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对劲,很不对劲。
昨天他亲手倒进去三大袋糙米,把这能装两百斤的大缸填得满满当当,现在目测下去,起码少了三分之一。
“小桃!”陆远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几秒钟后,戴着一副数据眼镜、看起来永远没睡醒的小桃飘了过来,镜片上正闪烁着瀑布般的数据流。
“老板,共享链账目核对完毕,昨天下午五点零三分,系统自动补货糙米一百五十斤,各网点上报数量精确到克,配送记录链条完整,没有任何断点。”她顿了顿,指了指空了一截的米缸,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咱们主灶的库存对不上。数据库里明明白白写着满仓,但现实……很骨感。老板,有人在偷拿。”
这结论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清晨的厨房里激起无声的波澜。
这可不是小事,在食物就是硬通货的当下,偷米无异于谋财害命。
陆远却没像小桃预想中那样暴跳如雷,他只是眯着眼,盯着米缸看了一会儿,嘴角反而向上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反手从墙角拎起一个空掉的米袋,刷刷几笔,用记号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缺粮三十斤,欢迎查我,也查你。”然后,他把这个口袋往厨房门口最显眼的地方一挂,像是在办什么打折促销活动。
路过准备打第一锅粥的帮工老王,探头看了一眼,差点把手里的瓢给扔了,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陆师傅这是疯了?哪有贼会自己站出来承认的?这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陆远没理他,只是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主打一个心理博弈。
厨房另一头,正在擦拭厨具的凌霜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她的动作却停顿了片刻。
她放下抹布,从自己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黄铜色的老式机械钟,挂在了厨房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横梁上。
这钟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伪装成上个时代的遗物,表面滴答滴答地走着时,内部的高敏度录音设备早已悄然启动。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一碗刚煮好的员工餐,故意走到几个正在闲聊的常客身边,状似无意地抱怨道:“世道真是变了,现在连老鼠都学会刷信用分了,知道挑监控的‘非敏感时段’来偷口粮,这操作,简直是开卷考试还抄答案,不讲武德。”
几个常客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当天深夜,凌霜取回了机械钟里的音频芯片。
快进播放的嘈杂声中,一段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低语被精准捕捉到:“……就拿两碗,真的就两碗,娃发烧,烧得滚烫,熬不住了……”那声音颤抖、压抑,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像极了那个总是独自缩在免费粥发放区角落、从不多话的单亲妈妈,阿萍。
与此同时,小桃的终端上,一幅复杂的数据图谱正在成型。
她调出了近半个月所有领餐人员的行为记录,通过算法对比,很快就发现了七个标记为红色的“异常取餐轨迹”。
系统行为图谱直接拉出了一条红色警戒线,堪比年度抓马大戏的预告片。
这七个人里,有的总趁着人多眼杂的时候,让打饭师傅多给半勺;有的则用自己带来的、碗口大了一圈的“海碗”替换食堂提供的标准餐具。
这些行为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数据不会说谎。
然而,小桃盯着那份名单,手指悬在“上报”按钮上许久,最终还是移开了。
她将这些数据匿名化处理,整合成一个议题,添加进了每周一次的“翻脸日”意见箱清单里,并在末尾附上了一句她自己的话:“我们信你能开口,所以没直接问。”
周四晚上的“翻脸日”如期而至。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是陆远立下的,每周四晚上,所有人都可以匿名把意见、建议甚至是对骂的草稿投进意见箱,由陆远当众念出来,大家一起掰扯掰扯,有仇当场报,有恩当面谢,绝不拖到第二天。
陆远照例打开那个破旧的木头箱子,慢悠悠地念着纸条。
第一条:“建议老板别在粥里放香菜,香菜党没人权吗?”全场哄笑。
第二条:“隔壁老张打呼噜像开拖拉机,申请物理禁言。”又是一阵笑声。
当他抽出第三张纸条时,只看了一眼,全场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有人饿得睡不着,但也有人撑得走不动。能不能……让真难的人先吃饱?”
陆远念完,刻意停顿了片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缓缓抬头,问道:“这话谁写的?”
人群里鸦雀无声,只有彼此试探和躲闪的眼神。
陆远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更有几分了然。
“行,没人认领是吧?那我替他说下去——”他把纸条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阿萍姐,你前天晚上拿的两碗米,记在我陆远的账上了。还有,从今天起,厨房设立‘困难户’登记,免审核,只要你敢报,我就敢信,公示三天,没人有异议就立刻生效。你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欠了我的,行,这周六来店里帮两个小时的忙,洗洗碗择择菜,就算还清了。”
话音刚落,角落里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瘦弱女人,身子猛地一颤,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把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一场剑拔弩张的“翻脸日”,就这么被陆远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散场后,厨房恢复了平静。
小桃照例清点物资柜,准备录入第二天的消耗计划。
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挂在门口的空米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袋沉甸甸的糙米,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斤左右,悄无声息地放在了米缸旁。
不仅如此,门缝里还塞进来了十几张小纸条,字迹各不相同。
“我家还有半包挂面,放着也是浪费。”
“给养老院多订了一箱营养餐,退不了,给需要的人吧。”
“前男友送的进口狗粮,我家狗都不吃了,蛋白质挺高,你们看着办吧……”
小桃一张张地看着,哭笑不得地将这些“意外之财”录入系统。
她正忙着,一抬头,看见凌霜站在巷口,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的手里,还拎着半袋米。
“她送来的。”凌霜的声音很淡,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说,以后宁可自己饿着,也不想再被人当贼一样看着。”
小桃望着那个重新变得充实的米缸,心中某个被数据和逻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忽然就软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明白,有时候,给人留足体面,比当场抓个人赃并获,更能守住那条看不见的底线。
而此刻,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陆远,正蹲在灶台前,一边调试着新换的火力喷头,一边嘴里哼着跑调的歌。
熊熊的蓝色火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一层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保护膜,正在悄然凝结。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之前更好。
就在这时,站在巷口的凌霜微微蹙起了眉。
她侧耳倾听,风中传来一阵极其规律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正朝着厨房的方向而来,却在巷口不远处停下了。
巷口空空荡荡,仿佛那阵脚步声只是风的错觉。
但凌霜知道,不是。
又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信任危机的小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