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四日光景,那仿冒驱蚊香的流毒,渐渐显出些模样来。
王婆子每日从县城回来,脸都拉得老长。今儿说西市那摊子又多了两家,明儿道连东街的杂货铺都开始卖了。价钱也乱七八糟的,有三文的,有两文八的,最贱的一家竟敢喊两文——不用想,定是里头掺的料越发次了。
周瑾那头倒有进展。他和两个学徒关在研发部闷了两日,真把那几块仿冒品拆解得七七八八。这日晌后,他抱着一摞写满字的纸,还有几个小布包,匆匆往沈清徽院里赶。
走到半路,正巧撞见王婆子从县城回来。两人一对眼,王婆子就扯住他袖子:“周小相公,您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周瑾推了推汗湿的鼻梁,苦笑道:“正要去找东家说。王婆婆也一同来吧。”
两人前一后进了院子。陈砺在檐下磨刀,见他们来,抬了抬眼,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石磨擦着刀锋,发出“嚓嚓”的声响,听着倒让人心静。
沈清徽在堂屋里,正往几个小瓷罐里分装新制的香膏。见他们来,净了手,示意坐下说话。
周瑾把怀里那摞纸摊在桌上,又解开那几个小布包。里头是些灰扑扑的碎末,颜色深浅不一,气味也杂。
“东家,这是那些仿冒品的拆解。”他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学生细细验过了,统共七八块,用料竟还不全一样——有的多用陈艾,有的掺了蒿草,还有两块里头混着锯末!”
王婆子啐了一口:“这帮杀千刀的,越发没个顾忌了!”
周瑾继续道:“香料更是杂乱。樟脑用得最多——还不是正经樟脑,像是从旧箱笼里刮下来的陈货,气味冲得很。还有的加了劣质雄黄,分量虽少,可这东西烧起来有毒烟,用久了怕要伤身。”
他指着其中一包灰末:“这是烧完的灰烬。咱们正品的灰是灰白色,细腻均匀。您看这些——黑灰里夹着未烧尽的草梗,还有结块的杂质。”
沈清徽拈起一点灰烬,在指尖捻开。确实粗糙扎手。
“可有人用了不适?”她问。
王婆子忙道:“这两日倒没听说。不过老婆子让老钱头在茶馆听着,确有几个人抱怨,说买的驱蚊烟大呛人,点了半夜屋里待不住人。”
陈砺在门外忽然开口:“今早队里两个家在县城的弟兄说,他们街坊有个老汉,贪便宜买了两块,点了咳嗽半宿。”
屋里静了静。
周瑾脸色发白:“这……这要是闹出病来,账怕是要算在咱们头上。”
沈清徽没说话,只将那些灰烬轻轻拂回布包。瓷罐里新香膏的清气袅袅散开,混着屋里沉滞的空气,倒显得那劣质香料的味道越发刺鼻了。
“都说说吧。”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这事,该怎么应对?”
这话一出,屋里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也紧张起来。
王婆子第一个按捺不住,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又急又脆:“大家,要我说,这事儿不能软!他们不是压价卖三文吗?咱们也降!降到四文、五文!咱们料好工细,哪怕卖五文也比他们三文的强!看那些贪便宜的还买不买他们的!”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头敲着桌面:“咱们如今又不是没这个本钱!工坊每日出那么多货,成本摊薄了,降些价伤不了筋骨。可那些小作坊不行啊——他们料次,再降就亏本!咱们一降价,保管挤得他们没活路!”
周瑾听了直皱眉,忍不住插话:“王婆婆,降价不是长久之计。今日降,明日他们还能再降。拼价格,拼到最后两败俱伤。”
“那你说咋办?”王婆子瞪他。
周瑾推了推鼻梁,语气认真起来:“学生以为,当从根本入手。咱们的驱蚊香用料讲究,成本自然高。若能改良配方,寻些效果相当、价钱却廉的替代用料,或者改进制法,减少耗损——成本降下来了,售价自然能往下调。这才是正路。”
他从那摞纸里抽出一张,上头画着些草药图样:“譬如这艾草,咱们用的都是端午前后采的头茬嫩艾,价贵。其实二三茬的艾,驱蚊效果差得不多,价钱却便宜三成。还有香料,薄荷价高,但若换成香薷、青蒿,配伍得当,也能有清凉之效……”
王婆子听得直撇嘴:“周小相公,您说的这些,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等您改好了,市面上怕都让那些假货占满了!”
“可降价是饮鸩止渴!”周瑾也急了,书生脾气上来,脸涨得通红,“今日降了,明日呢?后日呢?咱们‘清徽工坊’立足之本,就是品质!若为争一时之气自降身价,与那些粗制滥造的有何区别?长久下去,招牌还要不要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都高了起来。王婆子说周瑾书呆子不知变通,周瑾说王婆子只顾眼前不计长远。争到后来,竟有些脸红脖子粗的架势。
沈清徽也不劝,只静静听着。手里捏着个小瓷勺,无意识地搅着罐中香膏。
一直沉默的陈砺忽然站起身。
他这一动,屋里顿时静了。王婆子和周瑾都看向他。
陈砺走到堂屋门口,望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声音不高,却沉得很:“说这些,都绕远了。”
他转回身,目光落在沈清徽脸上:“东家,属下这两日让弟兄们盯了。那仿冒的货,源头在城南槐树巷一带。有三四家小作坊,白日关门,夜里开工。出货都走小巷,接头的多是些游手好闲的青皮。”
他顿了顿,语气平平:“既知道地方,属下去走一趟便是。捣了作坊,拿了主事的,送官也好,私了也罢,这事便了了。”
王婆子眼睛一亮:“这法子干脆!”
周瑾却连连摇头:“陈护卫,这……这不妥。无凭无据,咱们去捣人家作坊,与土匪何异?况且那些作坊既敢做,背后怕有人撑腰。贸然动手,惹出麻烦来……”
“麻烦?”陈砺看他一眼,“等他们做出人命,才是真麻烦。”
“可也不能动私刑啊!”周瑾急道,“律法……”
“律法管用,市面上便不会有这些假货了。”陈砺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只看着沈清徽。
三人三种主意,三种脾性。
王婆子市井出身,眼里盯着买卖得失,想的是最直接的商战法子。周瑾读书人,讲究个名正言顺,总想从根本、从道理上解决问题。陈砺军旅惯了,信奉斩草除根,觉得纠缠无益,不如快刀斩乱麻。
都没错,又都不全对。
沈清徽放下瓷勺,那“叮”一声轻响,让三人都收了声。
她先看王婆子:“王婆婆,你说降价。那我问你,咱们降到四文,他们降到三文五。咱们再降到三文五,他们降到三文。这般追下去,底线在哪里?”
王婆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咱们的底线,是料要真,工要细,不能伤人。”沈清徽声音缓缓,“他们的底线,是只要能赚钱,管它里头掺什么。这仗,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擂台上。”
她又看周瑾:“你说改良配方,这是正理。可这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等你改好了,市面上假货的名声已经臭了——臭的却是咱们‘林家作坊’的招牌。”
周瑾垂下头。
最后,她看向陈砺:“你说的最干脆。可捣了槐树巷的作坊,明日会不会有柳树巷的?抓了张三,会不会冒出李四?这生意只要有利可图,便断不干净。况且……”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些深意:“咱们如今,不是当初那个无根无基的小作坊了。多少双眼睛盯着,行事须得有名目,有分寸。落人口实的事,做不得。”
三人都沉默了。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一阵风过,吹得堂屋门帘轻轻晃动。
沈清徽站起身,走到那几包拆解开的仿冒品前,看了半晌。
“王婆婆,”她忽然开口,“你方才说,有人抱怨烟大呛人?”
王婆子一愣,忙点头:“是,茶馆里有人这么议论。”
“周瑾,”她又转向周瑾,“你说那仿冒品里,有的掺了劣质雄黄?”
周瑾点头:“是,虽然量少,但确实有。”
沈清徽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些微光闪过。
“明日开始,王婆婆你在县城茶馆酒肆,多与人说道说道——也不必刻意,只当闲话。就说这驱蚊香啊,学问大着呢。好的艾草清凉安神,坏的艾草烟燥伤肺。好的香料提神醒脑,劣质的香料闻久了头晕。至于那雄黄……本就是微毒之物,若用料不纯、配伍不当,烧起来有毒烟,轻则咳嗽,重则伤身。”
王婆子听得眼睛渐渐亮了。
“不必提咱们的货,也不必骂别家的假。”沈清徽慢慢道,“只把这其中的道理、讲究、利害,掰开了揉碎了,让听的人自己琢磨去。”
她看向周瑾:“你那拆解的单子,写得再明白些。用料、工艺、烧后的灰烬——做成浅显易懂的图样,不必多,三五份就够。王婆婆拿去,给茶馆里那些识字的看看,当个谈资。”
周瑾有些明白了:“东家是要……先教人辨真假?”
“光教人辨还不够。”沈清徽走回桌边,手指点着桌面,“陈砺。”
“属下在。”
“你的人继续盯着,但不必动手。记下那些作坊出货的时辰、路线、交接的人。特别是——他们往哪些铺子供货,哪些铺子卖得最凶。”
陈砺点头:“明白。”
“周瑾,”沈清徽又看周瑾,“改良配方的事要继续做。但除此之外,你这几日先赶制一批小样的驱蚊香,用料可以俭省些,价钱……定在八文吧。不必多,先做二百块。”
周瑾忙应下。
沈清徽最后看向王婆子:“这批八文钱的货做出来,你拿去县城。不卖,只送。”
“送?”王婆子愕然。
“送给那些抱怨烟呛人的,送给家里有老人孩子的,送给茶馆里议论最多的。”沈清徽微微一笑,“就说,清徽工坊听说市面上有些劣货伤人,特意制了些实惠的试用香,让大伙儿试试正经的驱蚊香该是什么味儿。”
王婆子一拍大腿:“这法子好!既显了咱们的大气,又让人尝了真货的甜头!”
“只是……”周瑾迟疑,“白送,是不是太亏了?”
“亏不了。”沈清徽摇头,“口碑这东西,比银子值钱。他们用了咱们的,自然知道好坏。等咱们正式推出中档的货色,这些人便是活招牌。”
她说到这里,轻轻舒了口气。
“至于那些卖假货的铺子……先记着。账,一笔一笔算,不急。”
堂屋里安静下来。方才的争执、焦躁,这会儿都化开了。三人互相看看,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方才自己那主意,确实都有些局限了。
沈清徽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道:“都去忙吧。记住,咱们不急,他们才急。”
三人各自退下。陈砺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沈清徽独自站在堂屋里,侧影被斜阳拉得长长。她正低头看着桌上那些拆解开的劣质香料,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划着,不知在想什么。
那身影单薄,却撑着一大家子的生计,还有外头那些明枪暗箭。
陈砺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石磨擦刀的“嚓嚓”声,又在院里响起来,稳稳的,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