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渊走后没两天,县城里真出了大事。
消息是栓子先带回来的。这孩子如今是清徽坊在县城的“小耳朵”,每日在茶馆、市集转悠,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往回跑。
这日晌午刚过,栓子一头汗地冲进院子,棉袄都跑敞怀了,气都喘不匀:“东家!东家!城南……城南那几家作坊……全散了!”
沈清徽正在院里晾新收的草药——是周瑾试着种的薄荷和艾草,秋末最后一茬,得赶紧晒干。闻言她放下竹匾:“慢慢说,什么散了?”
“就是……就是前阵子给刘记供香的那几家小作坊!”栓子抹了把汗,“昨儿夜里,好几家连夜搬东西!今儿一早,门口全贴了封条!”
王婆子从灶房探出头:“封条?官府的?”
“不是官府的!”栓子摇头,“是债主贴的!我听茶馆里人说,那些作坊欠了一屁股债,料钱、工钱、房租……全没给!债主们急了,连夜把值钱家伙什全拉走了,剩下空房子,贴了封条抵债!”
沈清徽心一沉。
这事……闹大了。
她转身往堂屋走:“栓子,进来细说。”
三人围坐在炭盆边,栓子这才把事情说全乎了。
原来城南那四五家小作坊,都是靠着刘记吃饭的。刘记从前生意好时,他们日夜赶工,一块香能赚半文钱,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自从清徽坊起来,刘记生意一落千丈,压着他们的货款不给。这些作坊主硬撑了两个月,实在撑不住了。
“老钱头说,最大那家作坊,欠了三十多两银子的债!”栓子比划着,“料钱欠药铺的,工钱欠伙计的,房租欠房东的……昨儿夜里,债主们约好了似的,一窝蜂冲进去,能搬的全搬了!有个作坊主想拦,被人推了个跟头,脸都磕破了!”
王婆子听得直咂嘴:“造孽哟……可这也不能全怪咱们吧?是他们自个儿用料不干净,跟着刘记作恶!”
沈清徽没说话,只看着炭火。
半晌,她才开口:“栓子,那些伙计呢?作坊散了,他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栓子小声道,“有的蹲在作坊门口哭,说是干了三个月,一文钱没拿着。有的嚷嚷着要去县衙告状,可……可听说那作坊主自个儿都跑了,告谁去?”
屋里静下来。
炭火噼啪响着,外头风刮得呼呼的。
沈清徽站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她晾的那些草药在风里轻轻摇晃。薄荷叶已经半干了,还是碧绿碧绿的,看着就清爽。
可城南那些伙计……这个冬天怎么过?
“大家……”王婆子小心翼翼开口,“这事儿……咱们管不了吧?”
沈清徽没回头,只问:“周瑾在工坊么?”
“在呢,正盯着新一批姜桂香。”
“叫他来。还有陈砺。”
周瑾来得快,手里还沾着香料末子。陈砺是跑着来的——栓子去叫时,他正带着护院队操练。
四人又围坐在炭盆边。
沈清徽把事情简单说了,末了问:“你们怎么看?”
周瑾先开口,眉头皱得紧:“东家,这事……咱们有责任。”
王婆子瞪眼:“有啥责任?是他们自个儿不争气!”
“话不是这么说。”周瑾摇头,“咱们那舆论战,把仿冒香的名声彻底搞臭了。百姓不敢买,刘记卖不动,这些作坊自然没了活路。虽说他们用料不干净是事实,可……可那些伙计是无辜的。”
陈砺一直沉默,这时忽然道:“属下今早去县城,路过城南,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些散了的伙计。”陈砺声音低沉,“有老有少,蹲在街边,跟要饭的似的。有个老汉,抱着个破包袱,在风里头哭。”
屋里又静了。
炭火烧得旺,可谁都觉得冷。
沈清徽看着三人,缓缓开口:“我叫你们来,不是讨论谁对谁错。是想法子,这事,咱们得管。”
王婆子急了:“大家!咱们怎么管?那可是四五十号人!咱们工坊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人,哪养得起!”
“不是养。”沈清徽道,“是给他们条活路。”
她看向陈砺:“那些作坊,值钱的家伙什都被搬走了?”
“搬空了。”陈砺点头,“只剩些破桌子烂板凳,还有……几台压香的石磨,太重,债主们没搬走。”
“石磨……”沈清徽沉吟,“周瑾,咱们工坊的石磨够用么?”
“勉强够。”周瑾道,“若是要扩产,还得添两台。”
“那就添。”沈清徽拍板,“陈砺,你带几个人去城南,找那些债主,把那几台石磨买下来,按市价,不压价。”
陈砺一愣:“东家,那些石磨……不值几个钱。”
“值不值,买了再说。”沈清徽顿了顿,“还有……那些散了的伙计,你问问,愿不愿意来咱们工坊做活。只要肯干,肯学,咱们收。”
王婆子“噌”地站起来:“大家!这可不行!那些人是给刘记做活的,万一是刘记派来的探子呢?万一在咱们工坊使坏呢?”
“所以要问清楚。”沈清徽看向她,“王婆婆,这事你办。一个一个问,家里什么情况,从前在作坊做什么活,为什么欠工钱,问细了。觉得可靠的,留下。觉得不妥的,给些钱粮,打发走。”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可也不能引狼入室。这个度,你把握。”
王婆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重重点头:“老婆子明白了。”
周瑾忽然道:“东家,若是真收了些人……工坊住不下。”
“搭棚屋的事,抓紧。”沈清徽道,“陈砺,你负责。要快,天越来越冷了,不能让人冻着。”
“属下明白。”
事情就这么定了。
陈砺当天下午就带了两个护院队的弟兄去了县城。王婆子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沈清徽和周瑾留在工坊,盯着新一批姜桂香的制作。
冬日天短,申时末天就擦黑了。工坊里点起了油灯,赵师傅带着人还在忙活——新方子刚定下,得盯着火候。
沈清徽站在屋檐下,看着里头忙碌的人影。
灯火昏黄,人影幢幢。空气里飘着姜和桂皮的香气,暖烘烘的。
她忽然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冬夜,她还在尚功局当差,领着几个小宫女赶制一批绣品。炭盆烧得旺,针线在灯下闪着光。外头寒风呼啸,屋里却暖得让人打瞌睡。
那时候觉得苦,如今想来,竟有些怀念。
至少那时候,心里没这么重的事。
“东家。”
周瑾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怎么?”
“学生算了下。”周瑾拿着本子,“若是真收二十个新人,工坊一月得多出十两银子的开销。工钱、伙食、住处……都是钱。”
“咱们如今一个月能赚多少?”沈清徽问。
“上月净利是四十五两。”周瑾道,“若是产量能上去,下月估摸能到六十两。可要是添了二十人……”
“添了人,产量就能上去。”沈清徽道,“产量上去,赚得就多。这账,不是这么算的。”
周瑾想了想,点头:“是学生短视了。”
“不是短视,是谨慎。”沈清徽温声道,“谨慎是好事。可有时候,该冒险还得冒险。”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车声。
王婆子和陈砺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身寒气,脸冻得发青。王婆子一进门就奔炭盆,搓着手直哆嗦:“冻死了冻死了!这鬼天气!”
陈砺倒是沉稳,先汇报:“东家,石磨买下来了。四台,统共花了八两银子,债主急着脱手,价钱压得低。”
“人呢?”沈清徽问。
王婆子接过话头,神色复杂:“问了二十三个人。有八个……不行。”
“怎么不行?”
“有两个是作坊主的亲戚,说话眼神闪躲,问三句答一句。”王婆子道,“有三个是街面上的混混,进作坊就是混口饭,干活偷奸耍滑。还有三个……身子太弱,干不了重活。”
“那剩下的十五个呢?”
“剩下的……”王婆子叹口气,“都是老实人。有个姓孙的老汉,五十多了,在作坊干了七八年,专门筛艾草。还有个妇人,姓赵,丈夫病死了,带着个十岁的闺女,在作坊打杂。最可怜的是个半大小子,才十四,爹娘都没了,在作坊当学徒,干了半年,一文钱没拿着……”
她一一数来,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大家,您是没瞧见……那些人听说咱们肯收,一个个跪下来磕头,拦都拦不住!”
沈清徽沉默着,看向陈砺。
陈砺点头:“属下看了,都是本分人。那孙老汉手上全是茧子,是常年筛艾草磨的。赵妇人衣裳虽破,补丁打得整整齐齐。那半大小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可眼睛亮,看着机灵。”
“那就收。”沈清徽拍板,“明日让他们来上工。工钱按咱们的规矩,学徒一月三百文,熟手五百文,包吃住。”
王婆子连连点头,却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个事……咱们去买石磨时,碰上个人。”
“谁?”
“刘记从前的掌柜,姓胡。”王婆子压低声音,“他也在那儿,想买石磨,说是要另起炉灶。见咱们买了,脸拉得老长,还说了几句风凉话。”
沈清徽心一紧:“说什么?”
“说……‘清徽坊好手段,逼死刘记,又来捡便宜’。”王婆子撇嘴,“老婆子当时就怼回去了,说‘咱们是正正经经花钱买,不像某些人,欠债不还,连夜跑路’!臊得他扭头就走!”
周瑾担忧道:“东家,这胡掌柜……会不会怀恨在心?”
“难免。”沈清徽淡淡道,“可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说。”
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明白,这事没完。
刘记倒了,可刘记的人还在。那个胡掌柜,能在刘记当这么多年掌柜,定不是省油的灯。
往后,还得防着。
正想着,栓子忽然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攥着张纸条。
“东家!老钱头托人捎来的信!”
沈清徽接过,就着灯光看。
纸条上就一行字:“胡某联络旧部,似有所图。”
她把纸条扔进炭盆,火苗“呼”地蹿起,瞬间烧成灰烬。
屋里人都看着那点灰烬,没说话。
炭火噼啪响着,映得一张张脸明明暗暗。
许久,沈清徽才开口:“该来的,总会来。咱们接着就是。”
她看向陈砺:“护院队再加十个人。要身家清白的,最好是本地人。”
“属下明白。”
“王婆婆,工坊那边,新人来了,你多照应着。规矩要说清楚,但也要有温情,都是苦命人,不容易。”
“老婆子晓得。”
“周瑾,产量要抓紧提。新来的那些人,你看哪些能用的,尽快教会。尤其是那孙老汉,筛艾草是行家,让他带带新人。”
“学生记下了。”
吩咐完了,沈清徽才觉得累。
从早到现在,心一直提着,没松过。
她走到窗前,推开条缝。
外头黑漆漆的,风刮得更猛了,呜呜的,像鬼哭。
远处,工坊的灯还亮着,像这黑夜里的一点暖。
她知道,从今天起,清徽坊又多了十五张要吃饭的嘴。
也多了十五份要担的责任。
可她不后悔。
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至于那个胡掌柜……要来,就来吧。
她轻轻关上门,转身回屋。
夜深了。
工坊那边的灯,一盏一盏熄了。
整个白石村都沉入黑暗里,只有风声,呼呼地刮着。
沈清徽躺在床上,睁着眼,睡不着。
脑子里过着一桩桩事:石见穿的种子,州府的云香阁,城南散了的作坊,新收的十五个人,还有那个不知在谋划什么的胡掌柜……
像一团乱麻,理不清。
她轻轻叹了口气。
前世在宫里,也是这样,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可那时候愁的是前程,是生死。
如今愁的……是这些人的活路。
好像更重了。
却又好像……更踏实了。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活。
是为了工坊里那些人,为了跟着她的这些人。
这就够了。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
窗外,风声渐弱。
天,快亮了。
而城南那些散了的作坊,那些曾经靠仿冒香吃饭的人,从今夜起,有了新的去处。
清徽坊的招牌,在冬日寒风里,又厚重了一分。
这场仿冒作坊的溃散,看似是清徽坊的胜利。
可沈清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