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人上岗后的第七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日头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得院子里那层薄霜都化成了水,青石板湿漉漉的,映着天光。沈清徽把屋里那几床厚被子都抱出来晒——冬日的阳光金贵,得抓紧。
正抖着被子,周瑾抱着一摞账本来了。
他今儿穿了件新做的棉袍,靛青色,厚实实实的,衬得脸都白净了几分。见沈清徽在晒被子,他忙放下账本来帮忙。
“东家,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把几床被子搭在竹竿上。被子晒在阳光下,蓬松松的,看着就暖和。
忙完了,周瑾才从怀里掏出本新订的册子,不是账本,是专门记数的。
“东家,您看看这个。”他翻开册子,眼睛亮晶晶的,“咱们上月和这月的销数,学生都理出来了。”
沈清徽在廊下石凳上坐下,接过册子。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字,条理却清晰。左边是上月,右边是这月,一项项比对。
周瑾指着最上头一行:“您瞧,驱蚊香这块,上月卖了两千三百块,这月卖到三千七百块!涨了六成!”
他又往下指:“柏艾合欢香更甚,上月一千五百块,这月两千八百块,几乎翻了一番!新制的姜桂香,才上市十天,就卖了四百多块!”
沈清徽一页页翻着,心里默默算。
光是香品这一项,这月进账就有七十多两银子。加上同盟那几家铺子的进货,还有锦绣阁那边要的货……
“统共多少?”她问。
周瑾深吸一口气,声音都有些发颤:“学生算了三遍——上月净利四十五两,这月……这月估摸着能到八十两!”
八十两。
沈清徽手指无意识地在册子上划着。
八十两银子,够寻常农家过好几年了。
可她心里明白,这钱不是白来的。是新添的那十五个工人日夜赶工来的,是王婆子他们四处奔走来的,是前阵子那场舆论战打下来的。
“市场份额呢?”她抬起头。
周瑾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是张简图,画着县城香品市场的份额划分。
“学生让栓子在县城各铺子蹲了三天,记下每日出货数。”他指着图,“您看,咱们清徽坊如今占了……九成二。”
九成二。
沈清徽看着那个数字,沉默了片刻。
“剩下的呢?”
“剩下的一成不到,是些零散小摊贩,卖些劣质便宜货。”周瑾道,“刘记倒了,城南那些作坊散了,市面上正经做香品的,就咱们和同盟那几家,可那几家,卖的也都是咱们的货。”
他顿了顿,补充道:“老钱头茶馆里如今都说,买香就认清徽坊,别家的……不敢买。”
沈清徽轻轻合上册子。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后背暖烘烘的。院子里那些草药,在阳光下慢慢收着水分,香气丝丝缕缕地散出来。
“周瑾,”她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这生意,是不是做得太顺了?”
周瑾一愣:“东家何出此言?”
“刘记倒了,作坊散了,市场九成二是咱们的。”沈清徽看着远处工坊的方向,“可你记不记得,前阵子咱们还愁石见穿快断了,愁胡掌柜在背后捣鬼,愁州府那边盯上咱们。”
她顿了顿:“如今这些愁,好像都……暂时解了。”
周瑾想了想,点头:“是,石见穿谢公子答应去寻种子,胡掌柜这些日子没动静,州府那边……云香阁也只是打听,还没真找上门。”
“所以啊,”沈清徽站起身,走到那丛半枯的薄荷前,“事太顺了,反倒让人心里不踏实。”
周瑾跟过来,迟疑道:“东家是担心……盛极必衰?”
“不是担心,是得防着。”沈清徽掐了片薄荷叶,在指尖捻着,“市场九成二是好事,可也是坏事——咱们把路都占了,别人就没路走。没路走的人,会怎么想?”
周瑾脸色一凝。
“胡掌柜那样的人,不会甘心。”沈清徽声音轻轻的,“州府那些商家,也不会一直观望。还有那些散了的作坊主,那些没拿到工钱的伙计……心里都憋着气。”
她转身看向周瑾:“咱们得想法子,把这九成二的市场,坐稳了。”
“怎么坐稳?”
沈清徽沉吟片刻,忽然问:“周瑾,你说那些老客,为什么总来咱们铺子买香?”
“自然是……香好。”
“香好是一方面。”沈清徽道,“还有呢?”
周瑾想了想:“包装讲究?孙大夫说过好?或者……就是习惯了?”
“对,习惯。”沈清徽点头,“人都有惰性,用惯了什么,就不愿换。咱们要让那些老客,不仅用惯咱们的香,还……舍不得换。”
她走回石凳边坐下,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划着:“我想了两招。一招叫‘限购’,一招叫‘会员’。”
周瑾一愣:“限购?会员?”
“限购,就是每日限量卖。”沈清徽解释道,“比如绣袋装的香,一日只卖五十块。素锦袋的,一日一百块。油纸包的,不限。”
“这……这是为何?”周瑾不解,“咱们如今产量上来了,正该多卖才是啊!”
“物以稀为贵。”沈清徽微微一笑,“你想想,若是人人都能买到,这香就不金贵了。可若是每日限量,那些讲究人就会早早来排队,以买到为荣。这名声一传开,香的价就更高了。”
周瑾恍然,却又皱眉:“可那些买不到的……”
“买不到的,可以买油纸包的。”沈清徽道,“油纸包的不限量,价钱也便宜些。这样,有钱的讲究人能买到金贵货,钱紧的百姓也能用上咱们的香,各取所需。”
周瑾仔细琢磨着,眼睛渐渐亮了:“妙啊!东家,这法子妙!既抬了身价,又不丢百姓市场!”
“至于会员……”沈清徽继续道,“就是在咱们铺子买过三次以上的老客,给记个档。往后再来买,价钱便宜半文,还送些试用装。逢年过节,送点小礼。”
她顿了顿:“这叫‘养客’。让老客觉得,在咱们这儿买东西,不光买的是香,还有份情谊。”
周瑾听得连连点头,却又想到什么:“可这记档……怎么记?咱们又不认识所有客人。”
“让王婆婆想法子。”沈清徽道,“她认得人多。再让栓子在铺子里帮忙,机灵些,见着面熟的就多问一句,记个姓什么,常买哪种香。日子长了,就熟络了。”
正说着,院门开了。
王婆子挎着个篮子进来,篮子里装着几根新腌的酸菜,黄澄澄的,闻着就开胃。
“大家,周小相公。”她笑着打招呼,“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周瑾把限购和会员的事说了。
王婆子一听就拍大腿:“好!这法子好!老婆子我早想说了,咱们那香如今卖得太容易,反倒不金贵!就该吊着卖!”
她放下篮子,搓着手道:“记档这事,包在老婆子身上!那些常来的客人,我大半都认得!东街绸缎庄的刘夫人,最爱绣袋装的,每回来都买三块。南门书院的李先生,专买素锦袋的,说是点着看书不困。还有……”
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沈清徽听得笑了:“王婆婆,你这记性,比账本还管用。”
“那是!”王婆子得意道,“老婆子别的不行,认人记人可是一绝!”
三人又商量了些细节,直到日头升到中天。
午饭简单,一锅粥,一碟酸菜,还有王婆子新蒸的窝头。三人围坐在院里石桌边吃,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正吃着,栓子跑回来了。
孩子如今是清徽坊的“小信使”,每日在县城和村里跑个两三趟。他今儿穿了身新棉袄,是工坊里赵大娘给做的,厚实实实的,跑了一头汗。
“东家!姑奶奶!周先生!”他规规矩矩行礼,才从怀里掏出张纸条,“老钱头让捎的!”
沈清徽接过,是密语。她看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了?”王婆子问。
“胡掌柜……真动手了。”沈清徽把纸条递给王婆子。
王婆子看了,气得直拍桌子:“好个胡胖子!竟敢挖咱们墙角!”
周瑾接过纸条看,眉头也皱起来。
纸条上说,胡掌柜这两日私下联络了同盟里两家小铺子的掌柜,许诺给更低的进价,让他们从别处进货,据说,是从州府找的货源。
“他哪来的货源?”周瑾不解,“州府香品价高,运到这儿,再加价卖,能比咱们便宜?”
“未必是真便宜。”沈清徽放下碗,“可能是赔本赚吆喝,先抢市场,再抬价。”
王婆子急了:“那咱们怎么办?那两家小铺子要是真被他拉过去……”
“不急。”沈清徽神色平静,“王婆婆,你明日去县城,见见那两家掌柜。不必提胡掌柜的事,就问问咱们的货卖得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他们要是不说实话呢?”
“不说实话,就说明心里有鬼。”沈清徽道,“那咱们……就得早做打算了。”
她顿了顿:“限购和会员的事,也一并说了。告诉他们,若是还想从咱们这儿进货,就得守咱们的规矩,限量卖,记老客。若是不愿……咱们也不强求。”
王婆子重重点头:“老婆子明白了!”
周瑾却担忧道:“东家,若是那两家真被拉走了,咱们的份额……”
“九成二变成九成,也是九成。”沈清徽淡淡道,“市场这么大,咱们不可能全吃完。有人来分一杯羹,正常。关键是……这羹怎么分。”
她看向三人:“咱们的香,用料实在,做工讲究,包装体面,还有孙大夫背书,这些,是咱们的根基。胡掌柜就算能从州府进货,可他的货能有这些?能烧出青灰?能有宫里传下的古方?”
周瑾眼睛一亮:“对啊!咱们有的,他没有!”
“所以啊,”沈清徽微微一笑,“让他折腾去。咱们稳坐钓鱼台,该限购限购,该养客养客。等他的货来了,百姓一比,自然知道好坏。”
一番话说得三人心里都踏实了。
午饭吃完,王婆子收拾碗筷,周瑾回工坊盯生产,栓子又跑腿去了。
沈清徽独自坐在院里,看着日头渐渐偏西。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她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知道,这场市场份额的收复战,看似赢了,实则才刚开始。
胡掌柜的出手,只是个信号。
往后,还会有更多人来抢这块蛋糕。
可她不惧。
因为她有的,别人没有。
那些用惯了清徽香的客人,那些信着孙大夫话的百姓,那些靠着工坊吃饭的工人……
这些,才是她真正的根基。
她站起身,走到那丛薄荷前。
薄荷已经枯了大半,可根还活着。等来年开春,又会发出新芽,长出绿叶。
生意也是一样。
有根基在,就不怕风雨。
她轻轻吐了口气,转身回屋。
屋里,账本还摊在桌上,那些数字在夕阳里泛着金光。
八十两,九成二。
这些数字,是成果,也是责任。
她得带着清徽坊,在这条路上,稳稳地走下去。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
冬日天短,转眼就暮色四合。
工坊那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新来的那十五个工人,也该下工了。
沈清徽推开门,往工坊走去。
她得去看看,那些有了新活路的人,今日过得如何。
这才是她真正要守的——不是市场份额,是这些人的日子。
夜色渐浓,星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