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雪下了整整三日,镇妖司的飞檐积着厚雪,檐角的铜铃被冻住了似的,连摇晃都带着滞涩。墨守成刚把最后一份卷宗归档,门房便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盒盖上烫着朵并蒂莲,正是齐王府的标记。
“墨大人,齐地来的信使说,这是五公子亲手封的,特意嘱咐要您亲启。”门房将盒子放在案头,退出去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盒子边角嵌着细碎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着光,倒像是哪家贵女的妆奁,半点不像公文。
墨守成解开盒上的红绸,里面铺着层软垫,放着封折叠整齐的信,旁边还躺着块暖玉,触手温凉,雕的是两只雪地里嬉闹的狐狸。他展开信纸,周莽的字迹比去年工整了些,却仍带着几分跳脱,笔画间时不时溅上几点墨渍,像是写信时总在走神。
“墨兄亲启:见字如面。神都该下雪了吧?齐地这边昨儿刚落了场细雪,母妃和嫡母在园子里堆了个雪人,说是像你去年的模样,就是缺把剑,看着憨得很。”
信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新得的良驹性子烈,总爱啃他的披风;海边的盐场收了新盐,腌的腊味比去年香;吴云清托人送了些新药材,说是能治他打仗落下的旧伤。直到信纸过半,才说到正题。
“……年关将近,父王说要在府里摆流水宴,邀了些旧部。我想着,墨兄若得空,不如来齐地过年?云清姑娘也答应了,说要给你做她新创的‘莲心糕’。对了,这次给你备了飞舟,比马车快十倍,船头还设了暖炉,保准冻不着你。”
信末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飞舟,旁边批注:“画师说这叫‘凌云渡’,能在云里跑,比仙鹤还快!”最后仍是那个歪脑袋小人,只是这次手里多了柄剑,看着倒有几分英气。
墨守成将信纸折好,指尖摩挲着暖玉上的狐狸。去年从齐地带回的匕首悬在案头,鞘上的“安齐”二字被摩挲得发亮,柄尾的半块莲花玉佩总在夜里泛着微光。他提笔写了回信,只说“腊月廿三启程”,便让信使带回。
腊月廿三这天,神都的雪刚停。墨守成背着剑,提着个简单的行囊去了城外的飞舟码头。所谓“凌云渡”,竟是艘丈长的木舟,船身雕着云纹,两侧装着银色的翼板,船头果然摆着只铜炉,正燃着松枝,暖香漫了满船。
“墨少侠!”舟尾传来熟悉的声音,吴云清穿着件月白斗篷,正踮脚朝他挥手,身边放着个大食盒,“我猜你准是这个时辰到!”
墨守成跳上飞舟,船身轻轻晃了晃。船夫是个精瘦的老者,见人到齐,便扳动船尾的机关,翼板缓缓展开,发出“咔嗒”的轻响。飞舟渐渐升空,穿过云层时,神都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缩成片朦胧的雪色。
“周莽说,这飞舟是他请巧匠造的,原想让两位母亲看看云海,结果母妃恐高,上去就吐了,笑死我了。”吴云清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尝尝这个,莲心糕,用今年新采的莲子做的,特意少放了糖。”
墨守成拿起块,糕体细腻,入口带着淡淡的莲香。他望着窗外掠过的云絮,忽然想起去年骑马去齐地的路,那时的风里带着尘土味,如今云气湿润,倒像是另一个世界。
飞舟行到第三日,穿过一片名为“断云崖”的山脉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天空被乌云覆盖,风从翼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对劲。”墨守成放下糕点,指尖按在剑柄上,“这云气里有血腥味。”
吴云清刚要说话,飞舟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上。老者惊呼一声,船尾的机关“咔嚓”断裂,翼板瞬间收起,飞舟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下方的山谷坠去。
“抓紧!”墨守成将吴云清按在船舱角落,自己翻身掠到船头。只见云层里站着个黑衣人,周身裹着浓郁的黑气,手里的长刀泛着死气,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墨守成?”黑衣人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奉命取你性命,识相的束手就擒,还能留个全尸。”
墨守成没说话,长剑出鞘的瞬间,剑气劈开迎面而来的黑气。他认得这气息——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影阁”的手法,只是寻常影阁杀手不过七、八境,此人身上的威压,竟已到了十境巅峰,离十一境只有一步之遥。
“看来齐地的那些老东西,终于沉不住气了。”墨守成低声道。周莽封将军后,齐地的世家势力便一直忌惮,尤其是当年支持周莽大哥的几个家族,怕是容不得周莽身边有他这样的助力。
黑衣人冷笑一声,长刀挥出,刀气化作匹黑马,带着踏碎山河的气势冲来。墨守成足尖点在船舷,身形如陀螺般旋转,长剑舞成银轮,硬生生将黑马劈成两半。
飞舟还在坠落,舱内的器物纷纷摔碎。吴云清从行囊里掏出药粉,扬手撒向黑衣人,却被黑气挡在半空,燃成了灰烬。“墨兄!他刀上有毒!”
墨守成余光瞥见刀身的暗纹,那是用百种毒物淬炼的“腐骨刃”,寻常武夫挨上一下,半个时辰便会化成脓水。他不敢硬接,只能仗着身法灵动,在狭窄的船头上与黑衣人周旋。
“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吗?”黑衣人步步紧逼,刀气越来越重,竟将周围的云气都压成了实质,“你可知雇我杀你的人是谁?是齐地的李太傅,他说,留着你,迟早是周莽的祸根。”
墨守成心头一凛,李太傅是齐王世子的岳丈,当年最反对周莽掌兵权,没想到竟会铤而走险,雇影阁的人下手。他忽然想起周莽信里的话:“那些老家伙看着和善,其实骨头里都带着冰碴子。”
说话间,飞舟“砰”地撞上崖壁,船头瞬间碎裂。墨守成借着反震之力跃起,长剑直刺黑衣人咽喉。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所学,剑气里竟隐隐带着莲心木的清光——是那半块玉佩在发烫。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在绝境中还有如此爆发力,仓促间举刀格挡。“叮”的一声脆响,刀剑相撞的地方迸出火星,黑衣人踉跄着后退半步,刀身竟出现了道裂痕。
“你……”他刚要说话,墨守成已欺近身,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长剑顺着刀缝刺入,精准挑断了他的经脉。黑衣人眼中闪过惊恐,他能感觉到,墨守成的气息正在暴涨,原本的十境巅峰,竟在这一刻冲破了桎梏,朝着十一境狂奔而去。
“这不可能!”黑衣人嘶吼着,黑气疯狂翻涌,想要同归于尽。墨守成却不退反进,将全身灵力灌注于剑尖,莲心木的清光顺着剑身蔓延,竟将黑气一点点驱散。
“噗嗤”一声,长剑从黑衣人后心穿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剑,身体迅速干瘪,最后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墨守成拔出剑,刚要喘口气,却觉得体内灵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他知道这是突破十一境的征兆,却已无力引导,眼前一黑,从断裂的飞舟上栽了下去。
坠落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吴云清扑过来想抓住他,却被气流推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下是越来越近的山林,意识模糊之际,他攥紧了腰间的匕首——鞘上的“安齐”二字,在坠落中闪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墨守成在一片颠簸中醒来。身下是柔软的褥子,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是吴云清常用的“凝神草”。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周莽正蹲在床边,眼眶通红,手里攥着块沾血的布巾。
“你可算醒了!”周莽的声音带着哭腔,“医生说你要是再不醒,就……”
“我没事。”墨守成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痛,稍微一动便牵扯着经脉疼,“飞舟……”
“云清姑娘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周莽连忙扶他躺好,“是父王带着禁军赶来得及时,在山涧里找到你的。那杀手的尸身也找到了,查出来是李太傅雇的,老家伙已经被关起来了,等着开春问斩。”
墨守成点点头,视线落在帐顶的绣纹上,是齐王府特有的莲花纹。他忽然想起突破时的感觉,体内的灵力虽仍躁动,却比从前浑厚了数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沛然之力。
“你突破到十一境了。”周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递过一面铜镜,“你自己看,眼底的灵光都不一样了。”
墨守成看向镜中,自己的瞳孔深处果然萦绕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武夫十一境才有的“灵光护体”。他没想到,一场生死厮杀,竟让他突破了卡在十境多年的瓶颈。
“对了,”周莽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破碎的玉佩,正是那半块莲心木,“找到你时,这玉佩碎成了三块,云清姑娘正用金箔补呢。”
墨守成接过玉佩,碎缝里还沾着些血渍。他忽然明白,莲心木不仅能感应妖气,更能在危急时刻护住主人的心脉,若不是这玉佩,他怕是撑不到齐王来救。
这时,吴云清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醒了,脸上露出笑意:“可算醒了,再睡下去,年都要错过了。”她将药碗递过来,“快把药喝了,这是用雪山雪莲熬的,能帮你稳固境界。”
药很苦,却带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躁动的经脉。墨守成喝完药,周莽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母妃和嫡母说,等你好了,就教你绣并蒂莲,说是……给你将来的夫人做嫁妆。”
墨守成刚压下去的药味差点呛上来,吴云清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他昨天还说,要把自己的披风裁了给你做护心镜套,被我拦住了。”
窗外传来爆竹声,原来是年三十到了。周莽扶着墨守成走到窗边,齐王府的庭院里张灯结彩,下人正忙着贴春联,两位夫人坐在廊下包饺子,笑声顺着风飘进来,带着融融暖意。
“你看,”周莽指着远处的夜空,“父王说,等会儿要放最大的烟花,说是给你贺喜,也给齐地贺喜——从今天起,再没人敢算计咱们了。”
墨守成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坠落时看到的星空。原来有些路,注定要孤身走过;有些坎,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迈过。而那些在身后等着你的人,那些温暖的灯火,才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力量。
年夜饭后,齐王带着众人在院子里放烟花。绚烂的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脸,周莽的母妃偷偷塞给墨守成个红包,说是“压惊钱”;齐王妃则拉着他的手,说要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他,那剑是当年西疆药师所赠,能斩妖除魔。
墨守成握着那柄剑,剑鞘上也刻着并蒂莲,与匕首上的“安齐”二字相映成趣。他转头看向周莽,对方正举着个巨大的烟花筒,冲他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信里画的那个小人。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化作漫天星雨。墨守成忽然明白,所谓江湖,所谓道义,从来都不只是孤身上路的决绝,更是有人在风雪里等你回家,在烟花下与你碰杯的温暖。而这样的温暖,足以支撑他走过往后无数个寒冬。
年初一那天,墨守成跟着周莽去给齐地的百姓拜年。街上的人见了周莽,都笑着喊“安齐将军”,孩子们追在他们身后,手里举着糖人,闹着要听去年斩妖的故事。
走到醉仙楼前,周莽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楼顶的匾额:“等开春,我把这楼买下来,改成茶馆,专请说书先生讲咱们在安庆城的故事,就说有个侠客和个‘纨绔’,怎么把血妖的老巢掀了的。”
墨守成望着匾额上的“醉仙楼”三个字,想起去年在这里演的那场戏,想起雪地里的烤全羊,想起飞舟坠落时的决绝。那些看似零散的片段,此刻串联起来,竟成了段滚烫的记忆,在岁月里闪着光。
“好啊。”墨守成笑着点头,“到时候,我来当第一个听众。”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两人身上,带着初春的暖意。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近处是醉仙楼飘来的酒香,墨守成忽然觉得,这齐地的年,比神都的雪,要暖得多。而这样的温暖,他想,或许值得他多留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