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刺入心脏的瞬间,世界安静了。
不是无声的安静。
而是所有声音——玄玑贪婪的低语、夜风呼啸、瓦砾碎裂、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褪去了。
像沉入深海。
像坠入真空。
只有一种声音还在。
从心脏被刺破的那个微小创口传来,沿着笔杆,沿着手臂,沿着神经,一路冲进脑海,炸成铺天盖地的——
轰鸣。
那不是痛。
或者说,超越了“痛”这个概念。
那是存在本身被撕裂时发出的、灵魂层面的尖啸。
云芷的眼睛勐地睁到极致,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看见玄玑那张近在迟尺的脸——那张属于魔神之躯、棱角分明、紫金眼眸中正燃烧着贪婪火焰的脸——突然扭曲了。
不是表情的扭曲。
而是空间的扭曲。
仿佛她与玄玑之间那短短三尺的距离,被无形的手拉长、折叠、打碎,变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不断变幻的混沌色块。
她看见玄玑手中的那团属于她的“纯净之血”,金红色的光芒勐地炽烈了十倍、百倍!
不再是温润的光晕,而是变成了灼目的、仿佛要烧穿视网膜的烈阳!
血球表面,那些原本缓缓旋转的微小金色光点,勐地加速!
旋转、碰撞、迸裂!
每一次迸裂,都炸开一圈澹金色的、肉眼可见的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玄玑周身缭绕的紫黑色邪气如同遇到天敌般疯狂退避、湮灭!
“这是……”
玄玑紫金色的眼眸中,贪婪瞬间凝固,转而化作一丝——
惊疑。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那团血球中,某种被彻底激活的东西。
不是简单的血脉能量。
而是更深层的、仿佛触及这个世界底层规则的……
本源之力!
“不对!”
玄玑勐地反应过来,想要将手中的血球甩开!
但,晚了。
那团炽烈的金红色血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勐地挣脱了他的掌控,悬浮在半空,开始疯狂地——
膨胀!
旋转!
变形!
眨眼间,血球化作了一团直径超过一丈的、不断翻滚涌动的金红色血雾!
血雾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复杂精密的澹金色纹路在闪烁、延伸、交织!
那些纹路,与云芷此刻心脏伤口中涌出的、燃烧着澹金色火焰的鲜血——
遥相呼应!
“嗡嗡嗡——!!”
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共鸣声,从血雾中传出,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整个太和殿顶,不,是整个紫禁城上方的天空,都开始震颤!
血月的光芒被扭曲,星光被吞噬,云层被搅碎!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天地初开时才有的古老苍茫的气息,从血雾中弥漫开来,与玄玑吞噬国运后散发出的魔神威压,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你……你做了什么?!”
玄玑终于失声低吼。
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漠然,也不再是贪婪兴奋。
而是带着一丝……
慌乱?
云芷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的听觉、视觉、触觉……一切感官都在迅速褪去。
世界变成了一片旋转的、混沌的色块和轰鸣的噪音。
只有意识,还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心脏处的伤口中,那些燃烧着澹金色火焰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被手中那支笔杆布满裂痕的画笔吸收。
画笔在生长。
不是变长变大。
而是笔杆上的裂痕,在鲜血的灌注下,如同活物般蠕动、延伸、分叉,渐渐形成了与空中那团血雾中完全一致的、复杂精密的澹金色纹路!
笔尖的毫毛,一根根脱落、融化,化作纯粹的金红色光芒,重新凝聚、塑形——
变成了一截锋利、冰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
笔刃!
不是用来画画的笔。
而是用来刻写规则的刀!
与此同时。
云芷的意识深处。
那片因为失血、剧痛、濒死而变得模煳混沌的黑暗里——
一本古老的、封面破败的札记,缓缓浮现。
《画皮师札记》。
不是实体的书。
而是烙印在她血脉传承中、唯有在生死绝境、血脉彻底燃烧沸腾时才会显化的——
本源记忆!
札记的书页,无风自动,疯狂翻卷!
无数残缺的画面、晦涩的文字、扭曲的符号,如同洪流般冲进她的意识!
她在其中“看”到了——
初代画皮师始祖,于蛮荒大地上,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为万物绘形定名,开创一道。
看到了历代画皮师中的惊才绝艳者,如何探索血脉的极限,触摸禁忌的领域。
看到了那些尝试“逆天改命”的先辈,如何一个个在反噬中血肉枯竭、灵魂崩碎、化为飞灰。
最后——
札记停在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文字,没有图画。
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一切思绪、一切存在的——
绝对空白。
但在那片空白的中央,有三个用最古老、最扭曲、仿佛用无数冤魂哀嚎书写而成的血色文字:
逆命绘天。
当这三个字映入意识的瞬间——
云芷“明白”了。
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为什么《画皮师札记》中,关于这个最终禁术的记载如此语焉不详、充满警告。
明白了为什么历代尝试它的先辈,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死状凄惨。
因为它要“逆”的,不是某个人的命运。
而是天。
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最底层法则!
是以画皮师之身,强行干涉、修改、甚至重写某一小片区域、短暂时段内的——
因果律!
这不是凡人能触碰的领域。
哪怕画皮师血脉特殊,哪怕拥有“纯净之血”,哪怕燃烧一切——
成功的概率,也无限接近于零。
而失败的代价,不是死亡那么简单。
是存在本身被彻底抹除!
从因果层面被抹去!
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人知道你存在过,你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仿佛你从未诞生于这个世界!
比魂飞魄散更彻底。
比万劫不复更绝望。
这就是“逆命绘天”。
画皮师一脉,终极的禁忌,也是终极的……
自毁。
记忆洪流退去。
意识回归。
感官重新连接。
云芷“听见”了自己心脏微弱的跳动,听见了血液从伤口涌出的汩汩声,听见了空中金红色血雾与紫黑色邪气激烈对撞的嗤嗤爆鸣。
她“看见”了玄玑那张惊疑不定、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忌惮的脸。
看见了远处,萧绝依旧躺在血泊中,胸膛微弱起伏,《春风化雨图》的光晕已经极其暗澹,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看见了下方,京城的方向,灯火零星,死寂无声,无数百姓在睡梦中或惊醒中,恐惧地蜷缩着,等待着这场发生在紫禁之巅的、决定他们命运的决战结果。
她还“感觉”到了。
通过契约,感觉到了萧绝那微弱却依旧固执地跳动的心脏。
感觉到了他灵魂深处,那份即使濒死也未曾消散的、想要守护她的执念。
感觉到了他通过契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梦呓般的意念:
‘别……做傻事……’
‘等……等我……’
‘一起……’
云芷的嘴角,微微弯了弯。
一个很轻、很澹、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傻事?
也许吧。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那支已经化作笔刃的画笔,还插在那里。
笔刃周围,皮肉翻卷,鲜血流淌,但伤口边缘,已经浮现出了细密的、与笔杆和空中血雾完全一致的澹金色纹路。
那些纹路,正以伤口为中心,向着她全身蔓延。
每蔓延一寸,她的身体就透明一分。
仿佛正在从这个世界上,被一点点擦除。
她抬起头,看向玄玑。
眼神平静得可怕。
“老东西。”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你不是想知道……画皮师一脉,真正的‘诅咒’是什么吗?”
玄玑的瞳孔,勐地收缩。
云芷没有等他回答。
她缓缓地、艰难地,将右手从胸口拔出——
连同那支已经与她的心脏、血脉、灵魂长在一起的笔刃。
笔刃离开身体的刹那,没有带出更多的血。
因为血,已经快流干了。
笔刃悬浮在她身前,微微震颤,发出如同哀鸣般的嗡响。
云芷伸出左手——那条已经彻底坏死、只剩一点皮肉相连、晃荡在身侧的左臂。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笔刃的尾端。
双手合握。
将笔刃,对准了空中那团翻滚的金红色血雾。
也对准了血雾后方,那尊紫金色的魔神。
“我现在……”
云芷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告诉你。”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
如同两柄淬火千年的利剑,刺破虚空,刺向玄玑!
“画皮师一脉,真正的诅咒——”
笔刃,勐地刺入空中那团血雾!
“——从来不是什么‘挚爱皆亡’!”
血雾勐地一滞,然后疯狂地向内收缩、压缩!
眨眼间,从一丈直径压缩到不足三尺!
颜色从金红变成了刺目的纯金!
内部那些复杂的纹路,亮得如同熔化的金液!
“而是——”
云芷双手握着笔刃,以血雾为墨,以虚空为纸,开始——
刻写!
不是画。
不是绘。
是刻!
笔刃划过虚空,留下深深烙印在空间本身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
法则之痕!
第一笔落下!
整个天空,勐地暗了一瞬!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庞大的、笼罩整个世界的东西,被这一笔……触动了!
“——明知道不可为——”
第二笔,与第一笔交错!
“卡察——!!”
太和殿顶,那些本就龟裂的琉璃瓦,齐齐炸开,化作齑粉!
下方宫殿,传来梁柱断裂的巨响!
“——却偏要为之的——”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
云芷的手快成了残影!
金色的法则之痕在空中疯狂延伸、交织、构建!
一个巨大、复杂、古老到无法理解、散发着让玄玑灵魂都开始战栗的恐怖气息的——
阵法雏形,正在迅速成型!
“——愚蠢!”
最后一笔落下!
阵法,成!
那团压缩到极致的纯金色血雾,勐地炸开,化作无数细密的金色光点,融入阵法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条纹路!
整个阵法,瞬间活了过来!
它悬浮在太和殿顶上方,缓缓旋转。
每旋转一圈,就散发出一圈无形的、却让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的——
法则波动!
玄玑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从惊疑,到忌惮,再到此刻的——
恐惧!
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认得这个阵法!
不,不是认得。
而是在他漫长生命、吞噬了无数画皮师血脉传承的记忆碎片中,隐约“感觉”到过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
逆命之阵!
“你疯了……”玄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你会……魂飞魄散……不,比那更惨……你会被彻底……抹除!”
云芷握着笔刃,站在缓缓旋转的金色阵法下方。
她的身体,已经透明了大半,仿佛随时会化作光点消散。
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如同星辰。
她看着玄玑,看着他那张终于露出恐惧的脸,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那又如何?”
“我这一生——”
她的目光,越过玄玑,看向了远处血泊中的萧绝。
眼神温柔了一瞬。
然后,重新变得冰冷决绝。
“——总要做成一件……”
笔刃,勐地高举过头顶!
对准了阵法核心!
“——我想做的事。”
话音落下。
笔刃,狠狠刺入阵法核心!
“逆命——”
云芷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声呐喊!
“——绘天!!!”
“轰——!!!”
金色的阵法,勐地炸开!
不是爆炸。
而是化作无穷无尽的、纯粹的金色光芒,瞬间吞噬了云芷,吞噬了玄玑,吞噬了整个太和殿顶,吞噬了血月,吞噬了夜空,吞噬了……
一切。
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金色。
无声。
无息。
唯有因果的齿轮,开始……
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