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
整个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金色。
云芷悬浮在阵法中央，双手依旧握着那支刺入心脏的笔刃。笔刃的另一端连接着漫天旋转的金色纹路——那些由她燃烧的纯净之血勾勒出的、正在缓慢撬动这个世界因果法则的禁忌符文。
她感觉不到疼痛了。
也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仿佛自己已经化作这阵法的一部分，化作那些冰冷燃烧的符文，化作某种更宏大、更无情的力量的延伸。
她能“看”到，阵法边缘，玄玑那尊紫金色的魔神之躯正在疯狂挣扎。他周身的邪气与金色光芒激烈对撞，发出无声的湮灭。他那张属于人类的面孔扭曲变形，三只眼睛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近乎疯狂的恐惧。
她能“听”到，阵法之外，京城的方向传来隐约的、万民无意识的祈祷与恐惧的嗡鸣——那是她正在修改的“因果”链条上，无数细小的、即将被波及的节点发出的震颤。
她甚至能“感知”到，更遥远的、深藏在时间洪流中的某些东西——父母临死前望向密道的那一眼，萧绝第一次在百花楼废墟前审视她的眼神，皇帝在密旨上按下玉玺时沉重的叹息……
一切都在褪色。
一切都在被这金色的光芒重新书写、覆盖、或者……抹除。
包括她自己。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像沙漏中的细沙，从这具透明的躯壳中迅速流逝。每一条血脉传承的记忆，每一次心跳带来的悸动，每一个关于“云芷”或“苏晴”的念头——都在变得稀薄、模糊、最终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像从未存在过。
这样……也好。
至少萧绝能活下来。
至少这个吞噬了她父母、玩弄了她人生、还想吞噬整个王朝气运的老魔，会被拖进这因果的乱流中，一同被抹除。
至少……
“云……芷……”
一个声音。
很微弱。
微弱到几乎被阵法运转的轰鸣完全淹没。
但云芷“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
是通过灵魂深处，那道本该随着她存在消散而一同断裂的——
契约纽带。
纽带的另一端，那片因为重伤而沉寂黑暗的意识深渊中，一点微弱的、却固执燃烧的火星，勐地跳动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灼热。
“不……准……”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
命令。
云芷透明的身体，勐地一颤。
她“低头”——尽管已经没有实体的视觉——看向契约纽带传来的方向。
看向那片金色光芒边缘，躺在血泊中、胸膛塌陷、本该昏迷不醒的……
萧绝。
他……醒了？
不，不只是醒了。
他那双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涣散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近乎狰狞地——
睁开着。
眼角迸裂，血泪混合着普通的泪水滚落，在染血的脸上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每一次开合都带出大口的血沫。
但他死死盯着她。
盯着阵法中央，那个正在透明消散的身影。
眼神里没有迷茫，没有虚弱。
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
愤怒。
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烧穿灵魂的——
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是对“失去她”的恐惧。
“你……说过……”
萧绝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用碎玻璃在喉咙里刮出来。
但他固执地说着。
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阵法中央，朝着那个正在消失的人，嘶吼：
“契约……在此……”
他的右手——那只腕骨碎裂、虎口崩裂、几乎废掉的手——勐地抬起！
不是握剑。
不是攻击。
而是五指张开，朝着云芷的方向，狠狠地——
一抓！
“同生……”
指尖刺破空气，刺入金色光芒的边缘！
“共死——！！！”
最后两个字，如同垂死猛兽的咆哮，炸响在死寂的金色世界里！
与此同时——
“嗡——！！！”
云芷灵魂深处，那道契约纽带，勐地绷紧！
不是单向的、她向萧绝渡送生命力的通道。
而是双向的、如同桥梁般彻底贯通的——
灵魂共鸣！
无数画面、情感、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纽带疯狂涌来！
云芷“看”到了——
京兆尹初遇时，他表面冷漠审视下，那一丝对“画皮师”能力的震惊与忌惮。
百花楼废墟前，他强征她入麾下时，眼底深处压抑的、对母妃之死的痛苦与探寻。
双生皇嗣案中，他为护她中箭，却在她绘制“止痛图”时，闭眼藏起的那一丝松动。
科举鬼影案，他被逼结下生死契约，说出“同生共死”时，声音里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某种近乎认命的释然。
金殿之上，他摘下王冠为她担保时，那毫无犹豫的决绝。
太和殿顶，他一次次被击飞，又一次次挡在她身前时，那遍体鳞伤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以及刚才——
他拼死一剑刺向玄玑后颈，被反震得臂骨尽碎、胸膛塌陷时，通过契约传来的、最后那个破碎的念头：
‘抱歉……还是没宰了他……’
‘接来来……交给你了。’
那不是托付。
那是……信任。
是明知不敌、明知必死，却依旧将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一切，都交到她手中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现在——
她正要用这份信任换来的“生机”，去完成一场单方面的、自以为是的“牺牲”。
去斩断这份纽带。
去抹除自己的存在。
去让他……独自活着。
“不……”
云芷透明的嘴唇，无声地开合。
金色阵法因为她心神的剧烈波动，猛地一滞！
旋转的符文出现紊乱，光芒明灭不定。
“不……”
更多的画面涌来。
不是记忆。
是此刻。
是通过契约，从萧绝那里传来的、此刻的感知——
他胸口塌陷处传来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的剧痛。
他断裂的臂骨摩擦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血液流失带来的、彻骨的寒冷与虚弱。
以及……
那比所有肉体痛苦加起来，更加猛烈千倍万倍的——
恐惧。
对她正在消失的恐惧。
对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对“同生共死”的誓言被单方面打破的恐惧！
“你说过……”
萧绝的手，依旧固执地伸向金色光芒。
五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尖迸裂，鲜血滴落。
但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契约在此……”
他挣扎着。
用那只废掉的右手，撑着身下破碎的瓦砾。
一点一点。
拖着塌陷的胸膛、断裂的臂骨、千疮百孔的身体。
朝着阵法中央。
朝着她。
爬过来。
“要么一起活……”
每爬一寸，身下就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每爬一寸，他的脸色就更苍白一分，呼吸就更急促一分。
但他没有停。
“要么……”
他抬起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盯住她那双因为震惊而开始恢复焦距的、透明的眼睛。
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怒吼：
“一起面对——！”
“不准你……”
“独自牺牲——！！！”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
萧绝的右手，终于触碰到了金色阵法的边缘。
不是被光芒弹开。
而是——
他的掌心，那因为紧握剑柄而磨出的厚茧，那因为战斗而崩裂的伤口中，渗出的鲜血——
与阵法外围流转的金色符文——
接触了。
“嗤——！”
不是湮灭。
不是对抗。
是……融合！
萧绝的鲜血——那承载着萧氏皇族血脉、沙场血气、以及他此刻近乎燃烧的灵魂意志的鲜血——在触碰到金色符文的刹那，竟然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滴，迅速晕染开来！
澹金色的阵法纹路上，迅速蔓延开一片触目惊心的——
血红色！
那血红并非污秽。
而是带着一种与云芷纯净之血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更加暴烈更加执拗的——
生命烙印！
“这是……”
阵法中央，云芷透明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感觉到，阵法正在失控！
不，不是失控。
是正在被某种外来的、却与她血脉隐隐共鸣的力量——
强行介入！
“同生……共死……”
萧绝趴在阵法边缘，额头抵着冰冷燃烧的符文，鲜血从口鼻中不断涌出，滴落在符文上，晕开更多的血红。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失焦，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逐渐模糊。
但他依旧死死盯着云芷。
嘴唇开合，无声地重复着那句话。
重复着那个誓言。
而随着他的鲜血不断融入，随着他的意志不断灌注——
整个“逆命绘天”阵法，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原本纯粹金色、冰冷燃烧、只属于云芷一人决绝意志的符文，渐渐染上了萧绝的血色，染上了他那种“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的、近乎蛮横的执念！
阵法的运转，不再只是朝着“抹除云芷、拖垮玄玑”的单向因果修改。
而是开始朝着某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却也更加……
生机勃勃的方向——
扭曲！
“不……不可能！”
阵法边缘，玄玑发出惊怒交加的嘶吼！
他清晰地感觉到，阵法施加在他身上的、那种要将他从因果层面“抹除”的恐怖力量，正在减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混乱、更加不可预测的……
因果扰动！
仿佛有两条原本平行的命运线，被强行拧在了一起，互相纠缠，互相影响，互相……
共生！
“你们……你们两个疯子！”
玄玑的三只眼睛死死盯着阵法中央，盯着那个透明的身影，和那个趴在边缘濒死却依旧固执不肯放手的男人。
他第一次，真正地、从灵魂深处感到了——
寒意。
这不是力量层面的碾压。
这是……意志层面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
“想一起死？”
玄玑勐地咬牙，紫金色的魔神之躯爆发出更加狂暴的邪力，疯狂冲击着染血的阵法！
“本座成全你们——！”
然而，就在他邪力爆发的同一瞬间——
阵法中央。
云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了头。
看向自己胸口。
看向那支依旧插在心脏位置的笔刃。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透明的右手。
不是去拔笔刃。
而是——
朝着阵法边缘。
朝着那个趴在血泊中、却依旧固执地向她伸出手的男人。
轻轻地。
握了过去。
指尖穿过燃烧的符文。
穿过弥漫的血色。
穿过冰冷的夜风。
终于——
触碰到了。
那只伤痕累累的、沾满鲜血与尘土的手。
触碰到的刹那。
契约纽带，勐地燃烧起来！
不是字面意义的火焰。
而是灵魂层面的、彻底的、毫无保留的——
交融！
云芷透明的身体，因为萧绝鲜血与意志的融入，不再继续透明。
萧绝濒死的生机，因为云芷最后残存的纯净之血回流，不再继续坠落。
两人的血，在阵法中交汇。
两人的意志，在符文中共鸣。
两人的命运，在这片被强行撬动的因果旋涡中——
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云芷抬起头。
看向萧绝那双已经开始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睁着的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弯起。
一个很轻、很澹、却无比清晰的微笑。
“好。”
她说。
声音很轻，却通过契约，清晰地传递过去。
“一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
她握着萧绝的那只手，勐地用力！
不时将他拉进阵法。
而是——
将他掌心的鲜血，将他残存的生命力，将他所有的意志——
彻底拽入了“逆命绘天”的核心！
“嗡——！！！”
整个阵法，猛地剧震！
金色与血色疯狂交织、旋转、融合！
最终，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
金红色光柱！
光柱之中，隐约可见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一道透明如琉璃，一道浴血如残阳。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他们的血彼此交融。
他们的灵魂，在这道撕裂夜空的光柱中——
发出了最后的、同步的呐喊：
“逆命——”
“绘天——！”
这一次。
不是一个人的决绝牺牲。
是两个人的——
共同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