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夜路,比伍小满预想的更难走。
离开村子庇护的范围后,人工踩踏出的小径迅速被荒草、灌木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淹没。月光在这里变得吝啬,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将天光滤得只剩星星点点的惨淡银斑,勉强勾勒出近处扭曲的枝桠和远处更浓重的黑暗轮廓。
脚下是松软的、积满腐殖质的泥土,混杂着湿滑的苔藓和随时可能绊脚的断木、石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泥土腥气,以及一种深山老林特有的、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潮霉味。
伍小满走得很慢。
右臂依旧沉重麻木,像个不受控制的沙袋拖拽着半边身体,影响平衡。心脉虽然比一个月前好转许多,但长时间的行走和背负行囊,仍会带来隐隐的闷痛和气血翻腾的不适感。更麻烦的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外伤并未完全愈合,只是结痂,稍有不慎的牵扯就会带来刺痛。
他必须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走路”这件最基础的事情上。
左脚试探性地踩下,感知地面软硬、坡度、是否有异物——他几乎是用脚底的每一寸皮肤在“阅读”地面。确认稳固后,身体重心才缓慢、可控地前移,同时右腿跟上。整个过程中,腰腹核心的肌肉群必须时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紧绷,以弥补右臂无法协调摆动带来的失衡。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这恰恰是他需要的。
重伤后的身体,就像一台失准的仪器。这种极端环境下对平衡、协调、力量细微控制的苛刻要求,本身就是一种最高效的、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锤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腿部、腰腹、甚至肩背那些沉睡已久的肌肉纤维,被迫重新“苏醒”,以一种极其低效、却异常真实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协同工作。
汗,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不是累,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和身体对抗虚弱与伤痛带来的消耗。冰冷的夜风穿过林间,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壮的、树皮斑驳的老树下,短暂喘息。左手解开皮囊,小口抿了点冰冷的清水。干硬的饼子暂时没有胃口,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更需要的是易于吸收的能量,但现在条件不允许。
休息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呼吸平复,身上的汗被风吹干,带来更深的寒意。他不再耽搁,继续前行。
方向…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凭着直觉,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植被相对稀疏、似乎有大型动物活动痕迹(被踩倒的草丛,树下偶见的、已经风干的粪便)的“路”前进。动物,尤其是生存能力强的野兽,往往比人类更懂得如何在复杂环境中选择最便捷、相对安全的路径。
这条路,被称为“兽径”。
沿着兽径走,固然可能遭遇野兽,但也意味着这条路本身,是“通”的,而且很可能通往水源、食物相对丰富的区域,或者…翻越山岭的垭口。
时间在枯燥而艰辛的跋涉中流逝。头顶的月亮缓缓西移,林间的光线变得更加幽暗。虫鸣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连风声都凝滞的寂静。
伍小满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于风吹叶动的窸窣声。声音来自前方右侧,大约十几丈外的灌木丛深处。很轻,很谨慎,带着一种肉垫踩在落叶上的特殊柔软感,以及…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不止一个。
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做出戒备的姿态,只是微微侧头,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却已悄然抵住了腰间短刀的刀柄。
目光平静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黑暗中,几对幽幽的、泛着绿光的“小灯笼”,在灌木枝叶的缝隙间若隐若现。贪婪,警惕,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
狼?还是豹子?或者这山里特有的什么豺狗?
伍小满心中迅速判断。从绿光的高度和间距来看,体型不大,应该不是成年的猛虎或黑熊。但群居的掠食者,往往比独行的大型猛兽更难对付,它们更狡猾,更懂得配合。
他现在重伤未愈,右臂几乎废掉,力量十不存一,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背上的行囊卸下,放在脚边。动作幅度很小,尽量避免刺激到黑暗中的窥视者。
然后,他站直身体,目光没有躲闪,反而更加沉静地迎向那几对绿光。
没有畏惧,没有挑衅。
只有一种磐石般的、不容侵犯的平静。
对于野兽而言,很多时候,姿态和气势,比实际的战斗力更具威慑力。它们能敏锐地感知到猎物散发出的“气息”——恐惧、慌乱、虚弱,或者…像现在这样,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死亡威胁的沉寂。
灌木丛后的窸窣声停了。
绿光闪烁了几下,似乎在犹豫,在评估。
伍小满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更加绵长平稳。他调动起那微薄的、却被他锤炼得异常精纯的意志力,将其凝聚于目光之中,化作无形的压力,投向黑暗。
这不是神通,也不是气势场域的雏形(他现在根本用不出来)。这只是一个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幸存者,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最本能的生存姿态——将所有的脆弱隐藏,只展现出最坚硬、最不可撼动的外壳。
寂静的对峙,持续了大约几十个呼吸。
终于,灌木丛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带着不甘的呜咽。紧接着,绿光开始移动,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威胁暂时解除。
伍小满没有立刻放松。他又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确认那几道气息确实远离,才缓缓弯下腰,用左手重新背起行囊。
后背,已经被冷汗再次浸湿。
刚才看似平静的对峙,实则消耗了他大量的心神。强行凝聚意志,对抗虚弱身体本能想要传递出的“猎物”信号,并不轻松。
他继续前行,但更加警惕。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这条“兽径”,或许并非最佳选择。野兽活动频繁,意味着危险随时可能出现。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和安全,而不是额外的考验。
天快亮时,他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停下了脚步。
这里地势稍高,视野相对开阔,可以观察到下方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岩石凹进去的部分勉强能容一人蜷缩,上方有突出的石檐遮挡,可以避雨(如果有的话)。更重要的是,这里干燥,地面是坚硬的岩石,没有太多腐殖质和虫蚁。
他卸下行囊,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一夜跋涉,加上精神紧绷,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右臂的沉重感似乎更明显了,心口的闷痛也隐隐加剧。
他从行囊里拿出水囊和一块干饼,缓慢地进食。饼子很硬,需要用力咀嚼,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有些费力。但他强迫自己吃下去,这是维持体力最基本的保障。
吃完东西,他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盘膝坐好(这个姿势对他受损的腰腹和腿部也是考验),闭上眼睛,开始内视,并引导胸口玉髓碎片的能量,滋养最疲惫的部位。
玉髓的能量依旧温和而精纯,但比起一个月前,又微弱了一丝。它优先流向心脉和几处因长时间行走而过度劳损的肌肉,带来些许清凉的舒缓感。但对于右臂,依旧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体魄状态:中度疲劳,多处肌肉劳损,旧伤稳定性下降(因过度活动)。】
【玉髓能量剩余:约62%(持续缓慢消耗)。】
【建议:充分休息,减少非必要活动,补充高热量易吸收食物。】
建议很合理,但现实很骨感。
伍小满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圣殿的搜索队可能还在附近活动,而且,他需要找到更安全、资源更丰富的藏身之所,以及…更多的“玉髓”或者类似的东西。
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林间的黑暗被驱散,景物逐渐清晰时,伍小满睁开了眼睛。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四肢,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但远未到饱满状态。
他站起身,走到岩石边缘,俯瞰下方的林间空地。
晨光熹微,薄雾在林间流淌。空地上长着茂密的、带着露水的青草,几丛灌木点缀其间。看起来平静而祥和。
但伍小满的目光,却落在了空地边缘,靠近一处陡峭山坡的地方。
那里,在晨雾和草木的掩映下,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弯腰进入,洞口边缘的岩石颜色很深,像是被什么长期熏染过,周围的植被也明显比别处稀疏、低矮。
不是矿洞。矿洞往往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且规模更大。
这更像是…一个天然的山洞,或者…兽穴?
伍小满心中微动。
山洞,如果内部干燥、通风、没有大型野兽盘踞,倒是一个比露天岩缝更好的临时栖身之所。可以提供更好的隐蔽性和防护。
他决定过去看看。
收拾好行囊,他沿着岩石侧面一条陡峭但勉强可以落脚的小径,慢慢下到林间空地。踩着湿滑的、沾满露水的草丛,他小心地向那个洞口靠近。
距离洞口还有十几步远时,他停了下来。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腥臊、腐败和某种奇异草药气味的风,从洞内幽幽吹出。气味并不浓烈,但在清晨洁净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新鲜野兽巢穴那种浓烈的腥臊味,更像是…某种东西长期盘踞后留下的、已经沉淀下来的气息。而且,那奇异的草药味…
伍小满蹲下身,仔细观察洞口附近的地面。
泥土有被反复踩踏的痕迹,但痕迹很杂乱,新旧叠加,难以分辨具体是什么生物。洞口边缘的岩石上,有一些细微的、仿佛被利爪刮擦过的白痕,很陈旧,几乎被苔藓覆盖。
他捡起一根枯枝,试探性地伸向洞口,搅动了一下里面的空气,然后迅速收回,凑到鼻尖闻了闻。
枯枝上沾染的气味更明显了。除了腥臊和腐败,那奇异的草药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硫磺味?或者类似火山矿物的气息?
这不太像是普通野兽的巢穴。
伍小满心中警惕更甚。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这个洞穴的位置很隐蔽,而且从气味判断,可能已经废弃了一段时间(新鲜气味很淡)。如果能清理干净,或许是个不错的临时据点。
他需要更近距离地确认一下。
他拔出腰间的短刀,握在左手,身体微微低伏,将感官提升到极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洞口挪去。
每走一步,都仔细倾听洞内的动静,观察洞口内外每一处细节。
就在他距离洞口只剩三步之遥,已经能看清洞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时——
【警告!检测到微弱生命反应!洞内约五丈深处!反应类型:冷血爬行类(疑似),能量等级:低(虚弱\/沉睡状态)!】
【警告!检测到微弱能量矿物反应!洞内深处(距离未知)!反应类型:火属性\/土属性混合(驳杂)!】
系统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在他意识中响起!
伍小满脚步瞬间顿住,全身肌肉绷紧,左手短刀横在胸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片黑暗。
果然有东西!
而且,还有能量矿物反应?虽然驳杂,但既然是“能量矿物”,很可能对他有用!
是冒险进入,探明情况,获取可能的资源?
还是立刻退走,避免与未知生物冲突?
他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战斗。尤其是面对可能占据地利、属性不明的“冷血爬行类”。
但…能量矿物…
右臂的问题…
快速恢复的希望…
伍小满的眼神在洞口幽深的黑暗和手中粗糙的短刀之间,来回扫视。
晨光越来越亮,林间的雾气开始升腾、消散。
洞口的阴影,却仿佛更加浓重了。
他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几个呼吸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一直退到距离洞口约十丈远的一棵大树后,才停下。
然后,他卸下行囊,靠在树根处坐下,从里面拿出干粮和水,开始慢条斯理地进食。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
他不进去。
但他也不走。
他在等。
等天亮得更彻底,等洞内那个东西自己出来(如果它需要活动的话),或者…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既然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既然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那么,不妨多一点耐心。
猎人,最重要的品质,有时候不是勇猛,而是忍耐。
他将自己彻底融入周围的环境,呼吸放缓,心跳平抑,甚至连眼神都失去了锋锐,变得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
他在观察。
也在休息。
更在…酝酿。
洞口依旧幽深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
但伍小满知道,在那片黑暗深处,有一场潜在的交易,或者冲突,正在无声地酝酿。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筹码。
虽然这筹码,现在看起来有些单薄——一把短刀,一条废掉的右臂,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一颗在无数次绝境中锤炼得冰冷而坚韧的心。
足够了。
他想。
对付一只藏在洞里、似乎状态也不怎么样的“冷血爬行类”,或许…足够了。
他咬下一口干硬的饼子,就着冷水,缓缓咀嚼。
目光,始终锁死那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