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8年冬,佳木斯的天像是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人头顶。松花江早冻实了,江面上跑着爬犁和马队,可城西那条窄巷里,却藏着个热气腾腾的所在——“富贵天”赌场。
谢老八本名谢宝山,因在家族同辈中排行第八,故人称谢老八。这人前半生也算个殷实户,爹娘留了间杂货铺子,娶了个眉眼清秀的媳妇,头两年还添了个大胖小子。可自打沾上赌,就像大烟鬼沾了烟枪,再也离不得了。先是输光了铺子,接着是祖宅,最后连媳妇陪嫁的银镯子也当了赌资。媳妇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临走前哭得眼泡肿成桃:“八哥,你再赌下去,咱们这家就真散了!”
谢老八当时心里也难受,可那股子瘾头一上来,就像有千百只蚂蚁在骨头里爬。他红着眼睛发誓:“最后一把,赢回本就收手!”可赌场哪有什么“最后一把”?赌徒的誓言,比松花江上的薄冰还不牢靠。
这夜,谢老八又输了个精光。他蹲在赌场后院的雪窝子里,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却还在懊悔刚才那把牌九不该这么出。月光惨白,照得他影子歪斜在雪地上,薄薄一层,像个随时会化掉的墨印。
“兄弟,想翻本不?”声音温润,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气。
谢老八猛地抬头,见一白衣公子立在月光下。这人身形颀长,面色白得跟新糊的窗户纸似的,眉眼清俊得不似凡人,偏生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穿着月白色长衫,外罩银鼠坎肩,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不觉冷,周身反而蒸腾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气。
“你、你是谁?”谢老八舌头打结。
“帮你的人。”白衣公子蹲下身,与谢老八平视。谢老八这才看清,这人竟没有影子!月光直直穿过他身体,在他身后雪地上投下空无一物的一片惨白。
“我与你赌三局。你赢,我助你翻本;你输,我取你性命。”公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晚的月色。
谢老八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知道这不寻常,这人不是寻常路数。可赌徒的红眼病一犯,便是阎王爷坐在对面也敢押注。“赌!怎么不赌!”他嘶声道,喉咙里像塞了把砂子。
第一局赌骰子。白衣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对象牙骰子,那骰子白得透亮,里头仿佛有云雾流动。他随手一掷——五点。赌场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爆花的噼啪声。谢老八颤抖着手接过骰子,那骰子入手冰凉,冰得他骨头缝都发疼。他一咬牙掷出去,骰子在桌上滴溜溜转,最后停下——六点。
白衣公子笑了,笑声如碎玉落盘。
第二局猜牌。一副泛黄的纸牌在他指间翻飞,快得只见一片虚影。最后他抽出三张牌背面朝上排在桌上:“红桃老K在哪张?”谢老八额头渗出冷汗,他盯着那三张牌,忽然眼前一花,似乎看见中间那张牌背面渗出一点极淡的红痕,像是血渍。他指着中间那张:“这张。”翻开,果然是红桃老K。
白衣公子拍掌:“妙!”
第三局最简单,也最骇人——猜对方掌心里握的是生是死。白衣公子伸出左手,五指修长如竹,慢慢握成拳:“猜吧,我手里握着的是‘生’,还是‘死’?”
谢老八盯着那只拳头,脑子里乱糟糟一团。他忽然想起媳妇临走时红肿的眼,想起儿子咿呀学语时叫他“爹爹”的奶音,想起老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八儿,走正道”。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心头,他想,也许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死。”他沙哑地说。
白衣公子缓缓摊开手掌——空空如也。他大笑起来,笑声在雪夜里回荡,惊起远处几声狗吠。“空即是死,你赢了!”
谢老八瘫坐在地,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
白衣公子从怀中掏出三根金条,黄澄澄的,在月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这是你的了。用它们去赌,必无往不利。”他俯身凑近谢老八耳边,低语道:“记住,赌运亨通时,莫要回头看自己的影子。”
说完,他转身离去。谢老八眼睁睁看着那白衣身影渐行渐远,最后竟如雾气般消散在月光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那夜起,谢老八真成了赌场里的“常胜将军”。起初是小赌,押大开大,押小开小,十赌九赢。后来胆子大了,上了牌九桌、麻将局,依旧手气旺得烫人。不到半月,他不仅赢回了祖宅和铺子,还多置了三十亩地。赌场里的人都啧啧称奇,背地里却窃窃私语——这谢老八赢钱时,脸色一次比一次白,眼窝一次比一次深,走路轻飘飘的,像脚不沾地。
谢老八自己也察觉不对。先是总觉得身子发虚,大夏天也手脚冰凉。接着是食欲不振,山珍海味吃到嘴里都跟嚼蜡似的。最怪的是,他开始怕光。白日里出门,总觉得阳光刺眼,照在身上火辣辣地疼,非得躲在阴影里才舒服些。
那天傍晚,他从赌场出来,怀里揣着刚赢的二百大洋。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路上。谢老八无意中一低头,吓得魂飞魄散——那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边缘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了一般。
他想起白衣公子的话:“莫要回头看自己的影子。”
恐惧像冰水浇头,他踉跄着跑回家,闩上门,点了所有的灯。屋子里亮如白昼,他战战兢兢地看向墙壁——墙上空荡荡的,没有他的影子。他走到灯前,把手伸到灯下,地上本该出现手影的地方,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灰暗。
“影子……我的影子没了……”他喃喃自语,冷汗浸透了衣衫。
第二天,谢老八破天荒没去赌场。他坐在自家炕上,看着窗外的日头一点点升高。媳妇被接了回来,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泪:“八哥,咱不赌了,好好过日子,行不?”
谢老八抱着媳妇,浑身发抖:“晚了……太晚了……”
他试图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说他和一个不是人的东西赌了三局,用影子换来了赌运?谁信?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对面是那白衣公子。公子手里牵着一根细细的黑线,线的另一端连着他谢老八的胸口。公子轻轻一拽,谢老八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低头一看,地上躺着自己的身体,而自己成了一缕轻烟。
“你的‘影’,就是你的魂。”白衣公子微笑道,“魂分三魂七魄,影子就是魂在地上的印记。如今印记没了,魂也就散了。赌徒啊,你以为赢的是钱,实则输的是命。”
谢老八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自那以后,他彻底戒了赌。可身体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吃什么吐什么,瘦得皮包骨头。他请了大夫,大夫把了半天脉,摇头说:“这病怪,脉象虚浮,像是……像是魂不守舍。”
立春那天,谢老八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把媳妇和儿子叫到炕前,挣扎着说了那夜的事。“我对不起你们……我鬼迷心窍……那白衣的,不是人,是松花江里的‘赌鬼’……老辈人说,江里淹死的赌徒,怨气不散,就专找活着的赌徒索魂……”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记住……赌桌上没有常胜将军……那些赢得太容易的,付出的代价……你们想都想不到……”
话没说完,他就断了气。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儿子还小,懵懵懂懂地拉着爹的手。
入殓时,怪事发生了。任凭怎么摆放,谢老八的尸体就是不投影子。烛光下,棺木里,那具苍白的身体周围空荡荡的,仿佛他从来就不曾存在于这光影交织的人间。
下葬那日,天阴得厉害。送葬的队伍走到半路,忽然有人指着天空惊呼。众人抬头,只见铅灰色的云层中,隐约有个白衣身影飘过,一闪即逝。
更怪的是,谢老八的儿子长大后,无论站在多么烈的日头下,影子都淡得几乎看不见。村里老人私下里说,这是“影债”未消,父债子还。谢家的后人,从此再无人敢沾赌。
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佳木斯那家“富贵天”赌场早已不在了,原址上建起了小学。只是偶尔有老人在冬夜里围着火炉闲聊,还会说起那个输掉了影子的赌徒。他们说,每逢月圆之夜,在松花江边,还能看见一个白衣身影在雪地上行走,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影子。
而谢老八的坟,就在江边那片乱葬岗里。坟头常年不长草,光秃秃的,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走了生机。有人说,那是他的魂还在江上游荡,寻找自己丢失的影子。也有人说,那白衣赌鬼还在等着下一个红眼的赌徒,用金条换他们的魂。
只是再也没人知道,下一个输掉影子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