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地震来得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把川北的山河踏得七零八落。张嫂记得很清楚,那是五月的午后,她正抱着刚满百日的儿子小石头在院里晒太阳。忽然间,大地发出沉闷的咆哮,屋檐上的瓦片像受惊的鸟群般飞落。等她醒过神来,只看到一片废墟和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只婴儿袜子。
安置区建在县城外的空地上,一排排蓝顶白墙的板房整齐得像墓碑。张嫂分到最靠边的一间,六平方米,刚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白天,这里人声鼎沸,哭的哭,骂的骂,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可到了晚上,万籁俱寂,只有风刮过板房缝隙时发出的呜咽,像无数个孩子在哭。
搬到板房的第七个夜晚,张嫂第一次听到了那声音。
起初她以为是幻觉——太想小石头了,耳朵出了毛病。但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从屋子东北角传来的,细细的,弱弱的,像猫崽的呜咽,又像婴儿在睡梦中抽泣。张嫂猛地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屏住呼吸听,声音又消失了。
第二天,她在东北角的墙根下发现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用手指捻了捻,细腻得像婴儿的爽身粉,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焦糊味。她没往心里去,以为是板房建筑材料脱落。
可啼哭声夜夜造访。
第三晚,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她床边。张嫂打开手电筒,光束在狭小的板房里扫来扫去,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可哭声分明还在,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像饿了,又像在找人抱。张嫂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脊背发凉。她想起老辈人说过,早夭的孩子魂魄不安,会跟着最亲的人。
“是小石头吗?”她颤抖着声音问。
哭声停了。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约莫半分钟,然后,墙角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绝对是婴儿的叹息,带着奶气的、委屈的叹息。
张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如果真是小石头跟来了,那才好呢,她正愁没处找他。
从那天起,张嫂开始往东北角放东西。先是冲好的奶粉,用奶瓶装着,温热的。第二天早上,奶瓶空了,瓶嘴上留着淡淡的水渍。接着是玩具,一个地震前给小石头买的拨浪鼓,红漆都快掉光了。当夜,她听到的不再是哭声,而是拨浪鼓“咚咚”的响声,很轻,很慢,像有人在笨拙地学着摇它。
板房区的邻居开始注意到张嫂的异常。那个叫王婆的东北老太太,是从黑龙江来探亲时赶上地震的,见多识广。一天晌午,她拄着拐杖溜达到张嫂门口,往里瞅了瞅东北角堆着的奶粉罐和玩具,叹了口气。
“大妹子,你这是养鬼呢。”王婆说得很直白。
张嫂正在叠小石头的衣服,手停住了。
“那孩子舍不得你,可阴阳两隔,总这么待着不是事儿。”王婆凑近了,压低声音,“咱们东北老家有说法,早走的孩子要是留恋人世,就得送他走。不是狠心,是为他好,也为你好。”
“怎么送?”张嫂的声音干涩。
“得让他知道,妈这儿不用他惦记了。给他备足路上的东西,好好说再见。”
那天晚上,张嫂在东北角放了一只新买的布老虎,金黄的身子,黑丝线绣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炯炯有神。深夜,她被一阵笑声惊醒了——咯咯咯的,清脆的,无忧无虑的婴儿笑声。布老虎从墙角跑到了屋子中央,肚子上沾着些灰白色的手印,小小的,五指分明。
张嫂坐起来,看着布老虎,也跟着笑了,笑出了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板房里的怪事越来越多。有时早上醒来,会发现小石头的相框从桌上移到了床头;有时深夜,会听到墙角传来拍手的声音,一下,两下,很轻,但很确定。张嫂甚至开始习惯和那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讲她白天听到的八卦,讲重建家园的进展,讲她多么想他。
但恐惧并未消失,只是改变了形态。有时半夜,她会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仿佛有冰块贴着脊背;有时眼角余光会瞥见一个模糊的、爬行的影子,但一转头就不见了。最可怕的是一个雨夜,雷声轰鸣,她清楚地看到东北角的墙面上浮现出一个婴儿形状的水渍,轮廓清晰,甚至能分辨出蜷缩的四肢和仰起的小脸。那水渍慢慢扩大,像在往她这边爬。张嫂吓得缩在床角,浑身发抖,直到天亮水渍才干涸消失。
王婆又来过一次,看到张嫂憔悴的样子,摇了摇头。“大妹子,得做个了断了。孩子在等你放手呢。”
张嫂知道王婆说得对。每晚的“互动”虽然给了她慰藉,但也像一把钝刀,日夜割着她的心。她开始准备“送别”的东西:一罐新奶粉,一套纸叠的小衣服、小鞋子——这是王婆教的,说阴间的孩子得穿纸衣。她还偷偷买来彩纸,叠了一栋小房子,有门有窗,染成红色,据说能保平安。
正式送别的前一夜,板房里的动静达到了顶点。张嫂刚躺下,就听到东北角传来清晰的爬行声,窸窸窣窣,从墙角一直到她床边。她能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仿佛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接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奶香和爽身粉的味道飘进鼻孔——那是小石头的味道。一只看不见的小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冰凉,却轻柔。
张嫂一动不动,眼泪顺着眼角流进枕头。她想伸手去抱,却抱了个空。
“走吧,宝贝,”她对着黑暗轻声说,“妈送你走。”
第二天黄昏,张嫂按照王婆教的方法,在板房区后面的空地上点了一堆火。火苗蹿起来的时候,她把纸衣服、纸鞋子、纸房子一件件投进去。最后,她拿出了那罐奶粉,舀出三勺,撒进火里。奶粉遇到火焰,发出奇异的蓝色火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腻的焦香味。
“小石头,吃饱了穿暖了,就上路吧。”张嫂喃喃道,“妈会好好的,你不用惦记。下辈子,还来当妈的孩子,妈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火堆烧得很旺,纸灰像黑蝴蝶一样飞舞。张嫂盯着火焰,直到最后一星火苗熄灭。她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那天晚上,板房里一片死寂。没有哭声,没有笑声,没有爬行声。张嫂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等到天亮。东北角空空荡荡,连之前常出现的灰白色粉末也不见了。
凌晨时分,她终于睡着了。梦里,她看见小石头站在一片柔和的光里,穿着她烧的纸衣服,胖乎乎的小手朝她挥着。孩子笑得眼睛眯成月牙,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朝光深处走去,渐渐融进那片光明里。
张嫂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从板房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东北角,那里一片明亮,连灰尘都在光柱里跳舞。她坐起来,发现枕边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细看之下,似乎组成了一个笑脸的图案。
她小心翼翼地把粉末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小布袋,贴身收好。然后,她起身开始收拾板房,把小石头的遗物一件件整理好,该收的收,该留的留。做完这些,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板房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人们来来往往,重建家园的工作从未停歇。张嫂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里面混着泥土、青草和远处工地传来的水泥味。生活还在继续,带着伤痕,但也带着希望。
她知道,小石头真的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而她,也该好好活下去了。
那天之后,板房区再没人听到过婴儿的啼哭。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张嫂还会梦见那片光明,和光明里挥着小手的胖娃娃。每次醒来,她都会摸摸胸前的布袋,那里装着的,是她和儿子之间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