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韩非抵达新郑,面对兵临城下的秦军和秦王不容置疑的“邀请”,韩王及满朝文武毫无反抗之力。
韩非甚至没有机会再踏入自家府邸,只在王宫中与韩王进行了简短而沉闷的会面,便在秦国使臣的“护送”下,再次登车,转向西行,前往秦国。
踏入咸阳时,已是深秋。
这座秦国都城的气象,与邯郸的颓靡、新郑的局促截然不同,街道宽阔整齐,屋舍俨然,市井繁华中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冷峻。
韩非被直接引至一座早已打扫干净的精致府邸,坐落于咸阳宫附近最清贵的地段,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陈设用具无一不精,仆役侍女训练有素,安静周到。
这待遇,远超寻常客卿,甚至堪比一些有功重臣,绝非软禁囚徒之所。
翌日,便有宫中内侍送来秦王赏赐:四季锦衣各十二套,用料华贵,做工精湛;玉冠金簪,佩玉丝绦,一应俱全;崭新的毫笔,秦墨,帛书简牍堆积如山;甚至还有一辆装饰雅致、四匹骏马拉乘的安车,许其咸阳城内自由行走。
而亲自送来这些的,竟是如今秦王驾前最得重用的客卿——李斯。
故人重逢,却是在如此境地下。
李斯依旧是一身秦国客卿的深衣官服,气度沉凝,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身素色韩式深衣、神色冷淡的韩非。
他挥手让侍从将赏赐之物一一陈列于堂前,然后上前一步,拱手为礼,语气是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艰涩:“非兄,别来无恙。此乃大王心意,衣食住行,皆从优渥。大王渴慕非兄大才,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韩非静立堂中,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精美却陌生的秦式衣冠,华美的玉饰,以及那象征着某种接纳与笼络的安车。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李斯身上,看着这位昔日同窗挚友,如今已是强秦权臣,一身秦官服饰,言行举止已彻底融入了这咸阳的气韵。
良久,韩非才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一件玄色镶暗红滚边的秦式深衣的衣袖,触感冰凉滑腻。
然后,他收回手,抬眼看向李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悲凉的疏离:“衣冠甚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室琳琅,最后落回李斯脸上,缓缓补全了下半句:“可惜,非韩制。”
李斯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迎着韩非平静却执拗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未曾熄灭的故国之思,是未曾屈服的士人风骨,也是对他李斯、对眼前这一切“秦式优渥”无声的抗拒。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李斯才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秦国法家政客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天下终将凝一,宇内莫非王土。”
他向前半步,目光灼灼,语气低沉而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未来,“何必,纠结于衣冠之别?”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也像一堵高墙,瞬间划清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脉脉的缓冲地带。
将个人的故国情思、衣冠礼制,置于“天下一统”的宏大历史必然性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和“不识时务”。
韩非定定地看着他,看着李斯眼中那份不再掩饰的、属于秦国重臣的信念与野心。
他知道,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稷下学宫的同窗夜话,边境送别的殷殷寄语,都已被时光和立场碾碎,飘散在咸阳深秋的风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走向内室,将那满堂的赏赐,连同李斯那句“何必纠结于衣冠之别”,一起留在了空旷而华丽的前厅。
李斯站在原地,看着韩非挺直却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久久未动。
秋风从未合拢的窗棂卷入,带着深寒,拂动他官服的衣摆,也吹散了堂中最后一丝故旧的气息。
韩非入秦后的日子,表面看来,堪称优渥而平静。
嬴政赐予的府邸幽静雅致,仆从恭顺,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更无任何限制自由的举动,甚至允许他在咸阳城内有限度地走动。
秦王似乎真的只是将他当作一位仰慕其才学而“请”来的贵客,给予极高的礼遇。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是无声的角力与凝固的孤高。
韩非闭门谢客,终日埋首于书案之间,除了必要的饮食起居,所有时间都用来着书立说。
他将胸中郁结、平生所学、对时局的洞察、对法、术、势的深刻思考,以及那份难以排遣的故国之思与入秦的屈辱感,尽数倾注于笔端。
竹简与帛书在他案头堆积如山,墨迹淋漓,字字力透纸背。
嬴政并未急于召见他。
这位年轻的秦王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猎手,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自行暴露更多习性,或是慢慢适应新的环境。
他只是偶尔,会通过李斯,向韩非传达一些读书时产生的疑问,或是就某些治国方略,看似随意地征询意见。
更多的时候,是让李斯定期去韩非府上,将其新近写就的文章、策论“借阅”入宫。
每一次,李斯踏入那座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府邸,心情都复杂难言。
前厅总是弥漫着浓郁的墨香与竹简特有的清气,韩非多半端坐于书案后,脊背挺直如松,专注于笔下,连眼皮都很少抬一下。
听到李斯到来的动静,也只是略一停顿,用眼神示意侍立一旁、同样沉默寡言的老仆,将早已整理好的一摞简牍或帛书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