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小时倒计时开始。
研究所内的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焊锡、武器保养油，以及一种无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感。
“渡鸦”占据了一间相对宽敞的库房，作为他的临时工坊和技术指挥中心。三台便携式量子处理单元（qpU）被小心地从特制箱体中取出。它们的外表是经过哑光处理的黑色方块，棱角分明，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隐约的散热孔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接口。“渡鸦”如同对待情人般，用精密工具和检测仪器逐一检查、测试，然后开始按照他设计的拓扑结构进行连接和布线。临时架设的线缆如同神经脉络般在地面和墙壁上延伸，最终汇聚到中央控制台。控制台由数块高亮度的曲面屏组成，上面已经加载了夜莺编写的攻击程序核心框架和“伊甸”防御体系的动态模拟图。
“深井链接测试，第一次。” “渡鸦”声音沙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屏幕上，一条加密的数据隧道开始建立，信号强度、延迟、带宽等参数快速跳动。几秒钟后，一个简洁的、不断刷新着海量底层代码的黑色窗口在屏幕一角亮起，旁边显示着“深井-备用节点-A7”的字样。
“链接稳定。基础算力可达理论峰值的74%，符合预期。开始加载第一阶段攻击算法……” “渡鸦”一边操作一边向旁边的夜莺和鲨鱼汇报。
夜莺紧盯着另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Rose的实时生理监控数据和“种子”活性模型。她在根据“渡鸦”的测试结果，微调针对第六层意识防御的“干扰\/欺骗”信号发生器的参数。这个发生器是一个银灰色的、类似头戴式耳机但结构复杂得多的设备，连接着数条粗重的光缆，最终汇入qpU阵列。它将是Rose在行动中需要佩戴的“刑具”。
“Rose最后一次适应性测试数据稳定，种子活性阈值控制在安全区，意识引导成功率模拟……32%。”夜莺的声音平静，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成功率不足三分之一，且所谓的“成功”也只是理论上能干扰第六层防御几秒钟，代价未知。
鲨鱼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左眼依旧敷着药，但右眼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数据，每一行代码。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将一切记在心里。技术层面的博弈交给专家，他的战场在别处。
一鸣和老猫则在装备室进行最后的清点和分装。三套“幽灵”作战服被仔细检查了每一个功能模块，能量块充满。武器库被打开，经过精心挑选和改造的武器弹药被分类打包：加装消音器和特殊弹种的突击步枪、高爆手雷和电磁脉冲手雷、塑胶炸药和微型切割器、单人火箭筒、还有老猫特意翻找出来的、几枚前时代的温压弹头（“对付封闭空间和轻型工事有奇效，”老猫如是说）。
“堡垒”支援的“血刃”和“幽灵”队员的个人装备需求也已通过加密信道传来，一鸣和老猫需要提前准备好相应的补给和备用件。
“队长，‘血刃’和‘幽灵’的接应点坐标和时间已经确认。” 老猫将一张打印出来的简易地图递给鲨鱼，“我们提前二十四小时出发，在通道入口东北方五公里处的这个冰裂谷汇合。那里地形复杂，便于隐蔽和反侦察。”
鲨鱼看着地图上的标记，点了点头：“通知他们，汇合后，战术简报和最后磨合只有四小时。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明白。”
Rose被要求待在自己的隔间里。她的隔间被额外加强了屏蔽，除了基本的床铺和桌椅，只有一套连接着外部监控的、极其简陋的生理信号传感器。她没有抱怨，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手中一张小小的、边缘磨损的全息照片——那是她和妹妹莉莉多年前的合影，两个小女孩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照片是阿民偷偷保留下来，最后交给她的。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照片表面，漾开细微的湿痕。
她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那些测试中感受到的、关于“种子”和“母体”的冰冷触感，试图在那令人窒息的虚无中，找到一丝可以凭借的、属于自己的“锚点”。
赎罪……莉莉……她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两个词，如同在黑暗深渊中抓住的两根细线。
倒计时进入最后四十八小时。
夜莺和“渡鸦”完成了系统联调的初步测试。攻击程序在模拟环境中成功“撬开”了“伊甸”第四层防御的虚拟模型，并在第五层的活性陷阱触发前成功撤出。对于第六层，模拟结果显示，在Rose“接口”成功激活预设干扰模式的情况下，有几率在核心防御逻辑中制造一个持续约3.5秒的“认知盲区”。
3.5秒。对于数据世界而言，这可能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但对于物理世界的渗透者而言，这只是几次心跳的时间。
“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渡鸦”摘下感应手套，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实际环境中变量更多，成功率可能会打折扣。而且，对载体的负荷……模拟无法完全体现。”
鲨鱼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倒计时最后二十四小时。
出发的时刻到了。
研究所入口处，所有人都已穿戴整齐。鲨鱼、一鸣、老猫换上了“幽灵”作战服的外衬层（光学迷彩外层暂不启动），背着重型战术背包。夜莺和“渡鸦”则穿着相对轻便但同样具备基础防护功能的作战服，背负着核心的qpU设备和控制终端——这些设备被拆分成数个部分，由他们两人分别携带，以分散风险和提高生存率。
Rose被带了出来。她换上了一套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紧身作战服，外面套着简易的防弹背心。她的头发被利落地扎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夜莺将那个银灰色的“接口”装置小心地交给她，示意她先拿好。
“记住使用要领，只有在b组指令到达时才能启动，绝对禁止提前或自行激活。”夜莺严肃地叮嘱。
Rose点了点头，默默地将装置放入一个特制的、带缓冲衬垫的携行袋中，固定在胸前。
鲨鱼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临时的“家”，目光在那些陈旧的控制台、闪烁的指示灯、以及角落里堆放的空罐头和包装袋上停留了一瞬。
“出发。”
没有多余的话语，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没入冻原永恒的昏暗中。
四辆“雪狐”突击车静静地停放在研究所外一公里处的一个背风冰坳里，车身覆盖着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伪装网。这是安德烈提前部署过来的载具，流线型的车身、宽大的低压轮胎、以及尾部低调的推进器，显示着它们卓越的雪地和水面通过能力。
众人迅速登车。鲨鱼、一鸣、老猫和夜莺一辆，负责开路和侦察。“渡鸦”和Rose一辆，携带最重要的技术设备。另外两辆空车随行，用于接应“堡垒”队员和可能的物资转移。
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突击车如同四头蓄势待发的雪豹，在夜莺的导航和鲨鱼的指挥下，朝着汇合坐标疾驰而去。
冻原的夜晚冰冷而清晰，繁星如尘，一弯冷月悬在天际，将雪地照得一片惨白。突击车的车灯只开了最低限度的导航灯，主要依靠夜视设备和地形雷达前进。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咯吱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很远，但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吹散。
路程并不平静。他们两次绕开了疑似“方舟”无人巡逻机的活动区域，一次被迫熄火静默，躲避一队从远处雪丘后驶过的、身份不明的装甲车队（从轮廓看不像“堡垒”制式）。紧张的气氛始终萦绕在车厢内。
“距离汇合点还有十公里。”夜莺盯着终端屏幕，“未发现异常信号。‘堡垒’小队应该已经就位。”
“保持警惕。”鲨鱼透过车窗，观察着两侧飞速后退的、被月光勾勒出狰狞轮廓的冰崖和雪堆，“老猫，注意后方。”
“明白。”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预定汇合点——一道深邃的、被冰雪覆盖的裂缝峡谷。峡谷入口狭窄，内部曲折，是理想的隐蔽场所。
突击车关闭引擎，滑入峡谷深处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车灯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头盔上的微光夜视仪提供着绿莹莹的视野。
鲨鱼第一个下车，持枪警戒。一鸣和老猫迅速占据两侧有利位置。夜莺和“渡鸦”留在车内，保持设备低功耗运行。
几分钟后，峡谷阴影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冰凌断裂的脆响。紧接着，六个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方位悄然现身，动作敏捷而协调，瞬间就形成了对突击车队的半包围态势。
“北极星。” 一个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从正前方的影子处传来。
“指引归途。” 老猫按照约定回应，同时打开了头盔上一个特定频率的微弱识别灯，闪烁了三下。
包围圈解除。六个身影迅速靠拢过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健硕，即使在厚重的伪装服下也能感受到那股彪悍的气息。他掀开面罩，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满是伤疤的脸，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鲨鱼等人。
“血刃，队长，代号‘屠夫’。”他言简意赅，“奉安德烈司令命令，前来报到。这是‘幽灵’的两位兄弟，‘影子’和‘幽魂’。” 他指了指身后两个身材相对瘦削、但气息更加飘忽不定的队员。
另外三名“血刃”队员也各自报上代号：“铁锤”、“手术刀”、“钉子”。代号简单粗暴，透着老兵特有的务实和悍勇。
鲨鱼也掀开面罩，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脸和那只独眼。“矛头，鲨鱼。这是夜莺、一鸣、老猫、渡鸦，还有……”他顿了顿，“Rose，特殊技术支援。”
Rose 也下了车，安静地站在一旁，低着头，避免与那些陌生而审视的目光直接接触。
“屠夫”的目光在 Rose 身上停留了一瞬，显然得到了安德烈的特别交代，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司令交代，这次行动由你全权指挥，‘血刃’和‘幽灵’听你调遣。简报和磨合时间有限，我们抓紧。”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这正是鲨鱼需要的作风。
众人迅速在峡谷内找了一处背风的凹陷，利用突击车的车体做掩护，围成一圈。夜莺用终端投射出“通天塔”结构图和地下通道的扫描图像，开始进行最后的战术简报。
“……我们的目标是‘伊甸’核心，位于‘通天塔’地下约三百米处。渗透路线是这条可能存在的前时代地铁维护通道，入口在这里，废弃物流中转站下方。通道情况未知，可能存在坍塌、污染或自动化防御。根据微型侦察单元最后传回的数据，通道尽头疑似连接一处‘通天塔’深层废弃通风竖井或维修管道，这是我们的突破口……”
夜莺的讲解清晰快速，“屠夫”和他的队员听得极为专注，不时提出一些专业性问题，比如通道内可能遭遇的防御类型、通风竖井的攀爬方案、突发交火时的火力配置和掩护交替等。鲨鱼、一鸣和老猫补充着细节。
“渡鸦”则在一旁，向“影子”和“幽魂”两名“幽灵”特工介绍他们需要负责的技术任务——主要是通道入口的快速无声开启、可能遇到的电子锁破解、以及行动中为 A 组提供实时电子支援。
简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随后是短暂的实战磨合。主要是在峡谷内模拟了几个简单的突入、掩护、清房和撤退的队形变换，让彼此熟悉对方的节奏和习惯。虽然时间仓促，但“血刃”和“幽灵”展现出的极高专业素养和适应能力，让鲨鱼稍微安心了一些。
磨合结束后，距离行动正式开始，还有不到二十小时。
“原地休整八小时，检查装备，补充能量。八小时后，我们向通道入口移动。”鲨鱼下令。
众人散开，各自寻找相对舒适的位置，开始最后的休息和准备。
鲨鱼靠坐在突击车的轮胎旁，慢慢咀嚼着高能量口粮。他的目光扫过或坐或卧的队员们，扫过那六个新加入的、沉默而危险的身影，最后落在远处独自坐在一块冰岩下、抱着膝盖的 Rose 身上。
暗流，正在这冰冷的峡谷中涌动。
来自不同背景、背负不同目的的人，因为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被捆绑在一起。信任脆弱如冰，目标遥不可及，前路杀机四伏。
但他别无选择。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浅度睡眠，积蓄着每一分体力。
最后十几小时。
然后，便是直坠地狱，或……撕破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