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站在医护间门口,指尖还残留着那瓶伪劣溶剂的滑腻触感。药瓶被他随手丢进医疗废物桶,在白大褂袖口留下一道油性的污痕,像某种不祥的印记。他没再看那个仍在酣睡的值班护士,半扶半架起意识模糊的岑明远,快步离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地面上,将两人踉跄的身影拉扯得扭曲而漫长。
他将岑明远交到匆匆赶来的林夏手中时,只急促地留下一句:“盯死药柜,除了你我,任何人试图接触或更换药品,一律禁止,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说辞。”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白大褂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快步冲出医院大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法院的地址。
周正海早已在庄严肃穆的法院大楼台阶下等候。他身着熨帖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手杖轻轻点在地面上。看见齐砚舟下车,他抬腕看了眼古董机械表:“差七分钟开庭。”
齐砚舟略一点头,沉默地跟上他的步伐。穿过安检门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内侧——那盘至关重要的录像带正安稳地贴着他的体温,金属外壳传来一丝冰冷的坚实感。
“你百分之百确定这是原始母带?”在空旷的走廊里,他骤然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
“我亲自从城北精神病院地下监控室的保险柜里取出来的,封条完好无损,入库记录与刘振虎的秘密日记对得上。”周正海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刘振虎知道自己迟早被灭口,提前录了三份,藏在不同的绝密地点。这一份,是唯一一份内容经过自我审查、可以在法庭上公开播放的。”
“你没有做任何数字备份?”齐砚舟追问,目光如炬。
“不敢冒险。”周正海摇头,“对方的技术能力远超我们想象,任何复制行为都可能触发信号截获或篡改程序,母带是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载体。”
齐砚舟盯着他看了两秒,仿佛要穿透那副冷静的外表,最终将口袋里的录像带攥得更紧。医护间里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再次浮现——救命的药品被偷梁换柱,成了催命的毒饵。越是看似合规、安全的存在,背后越可能藏着淬毒的利刃。
他们走进法庭前厅,一名法警上前,准备按流程接过录像带进行证据登记。齐砚舟却抬手拦住了他。
“请允许我先检查一下播放设备。”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法警愣了一下:“齐医生,这不符合规定。庭审尚未开始,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触证据链终端设备。”
“我不是要操作它。”齐砚舟指向角落里一台略显笨重、外壳泛黄的老式录像机,“我只是想确认,法庭计划用它来播放这份关键影像证据?”
“是的,按照规定,涉及重大案件的视听证据,必须使用独立的物理设备播放,最大限度避免网络入侵和数据篡改风险。”法警解释道。
齐砚舟走近几步,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机器。外壳的泛黄程度、接口处不自然的细微划痕……他蹲下身,假借系鞋带的动作,视线快速扫过机器后盖的固定螺丝——一颗明显松动,另一颗则有着被过度拧紧的痕迹。
他站起身,低声对周正海说:“那台机器被动过手脚。”
“你能确定?”周正海眼神一凛。
“螺丝的受力痕迹不对。而且,这种型号的机器早就该报废了,为什么偏偏选它?”齐砚舟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锐利。
周正海立刻转身,快步走向书记员进行沟通。几分钟后,在法官的特批下,法院的技术人员被允许提前检查设备。然而,就在技术人员拿着工具准备上前打开外壳时,齐砚舟已经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用于紧急手术或精密操作的微型手术刀。
“请等一下。”他出声制止,“不要直接触碰主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他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再次蹲下,手术刀尖精准而轻巧地探入后盖缝隙,微微一撬。同时,他闭上双眼。
三秒。
颅内预演启动:电流的微观走向、信号编码的频率模式、数据流的潜在出口……无数信息碎片瞬间闪过。他猛地睁开眼,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主板上一块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的附加芯片。
“这不是原装部件。”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芯片挑起,露出了下方焊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型天线,“它在持续接收外部特定信号,具备实时传输和覆盖原始内容的功能。”
技术人员接过芯片,连接便携检测仪,片刻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确认存在远程接入和指令接收记录,来源Ip地址……已经注销了。”
法庭前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法官用力敲下法槌维持秩序,深邃的目光落在齐砚舟身上:“齐医生,你早就怀疑设备有问题?”
“我刚刚从医院急诊室过来。”齐砚舟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前厅,“有人将给病人稳定神经的治疗药物,换成了能诱发精神错乱的毒剂。手法如出一辙,都是用表面的‘正常’与‘合规’,来掩盖内里的‘异常’与‘恶毒’。”
法官沉默了片刻,当机立断宣布暂缓原定的影像播放程序。
周正海见状,立刻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台自带电源的便携式高清显示器和一枚小巧的U盘。“既然法庭的播放设备安全性存疑,我申请使用这套完全独立的系统。”他向法官陈述,“U盘内的文件是我直接由母带在屏蔽环境中单向导入的原始数据,未经过任何第三方设备或软件处理。”
法官在与其他审判员短暂合议后,予以准许。
屏幕上开始播放影像。
画面中,刘振虎坐在一张冰冷的铁质椅子上,头发蓬乱,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背景是精神病院监控室特有的、毫无生气的浅绿色墙壁。
“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否认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所以,我把这段话录了三次,藏在三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只要有任何一份能成功播出,我就算……赢了。”
接着,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开始详细陈述:如何与王德发勾结建立地下生产线制造假药;如何利用权势和暴力逼迫医生篡改病人病历,构陷罪名;如何精心策划那场所谓的心脏移植手术,用以掩盖女儿死亡的恐怖真相。他提到的每一个时间、地点、人物、金额,都与警方目前已掌握的证据链高度吻合。
旁听席上死寂一片,只有他沙哑的声音和录像机运转的微弱电流声。
当他说到“我女儿刘小雨的心脏,是在她还有微弱生命体征时,被活生生摘除的”那一刻,整个法庭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齐砚舟站在证人席旁,听着这字字泣血的控诉,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医护间药品柜里那个灰色小瓶——标签模糊,气味诡异。同样的偷梁换柱,同样的精心伪装,只是战场从医院换到了法庭。这一次,他们是想用这精心篡改的假影像,将他这个坚持追查真相的医生,彻底钉死在法律的耻辱柱上。
录像播放完毕,法官宣布休庭十分钟。
齐砚舟没有移动位置。他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枚被拆下来的伪造芯片,边缘锐利,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像一柄微缩的致命凶器。
周正海走过来,无声地站在他身侧。
他没有说话。
然后,他抬起手,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鼓掌。
一下,两下。
掌声并不响亮,但在刚刚经历真相冲击、尚处于震惊与静默中的法庭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力量。
渐渐地,旁听席上有人反应过来,开始跟随他一起鼓掌,起初稀疏,随后连成一片。有人激动地站起身,有人则低下头,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齐砚舟依旧站立在原地,没有看向任何人,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他知道,这远非终点。
手中的芯片仍在散发着微热,像一块灼人的炭,提醒着他潜藏的危险远未结束。
他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细节。
“那台被动过手脚的录像机,是谁负责安排送进法庭的?”他转向周正海。
周正海停止鼓掌,眉头微蹙:“按流程,是法院后勤部门统一调配的设备。登记记录上写的是‘库存备用旧设备’。”
“有没有具体的经手人登记信息?”
“按制度应该有详细的出入库记录和责任人签名。”
齐砚舟将芯片塞回内袋,转身径直走向书记员工作台。
“我需要查阅这台设备最近三个月的全部使用和维护日志。”他对正在整理文件的法官助理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包括每一次出库、入库的具体时间、所有接触过它的操作人员姓名和签名、以及所有的维修保养记录。”
助理面露难色:“齐医生,这……这超出了本次庭审的调查范围……”
“如果法院内部系统被人利用,成为构陷证人的工具,这是否本身就构成了严重的司法渎职,甚至犯罪?”齐砚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晰地传入刚刚返回审判席的法官耳中。
法官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齐砚舟和那台已被拆开的录像机。
“批准。”他沉声道,“立刻调取相关记录。”
助理点头,快步离开。
齐砚舟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术刀的金属刀柄。这把小刀平日里最多用来削水果或拆解医疗仪器包装,今天却撬开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抬起头,望向那块已然断电、一片漆黑的大屏幕。屏幕如一面暗色的镜子,映照出法庭内晃动的人影。
其中一道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穿着法院后勤人员的标准工装,戴着鸭舌帽,正低头专注地收拾着那台被拆解的播放设备,动作看起来熟练无比,像是长年从事此项工作。
然而,他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色泽浓艳的翡翠扳指。
齐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这枚扳指。
三年前,在市第一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曾在一个深夜,见过这枚扳指在昏暗灯光下反射出幽光,它的主人当时正用手腕巧妙地转动它,同时在一份秘密文件上签下了一个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数字。
他慢慢地朝那个人走去。
那人似乎感应到了背后的目光,抬起头,恰好与齐砚舟的视线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立刻低下头,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
齐砚舟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
那人身体一僵,没有回答,拎起工具箱就打算离开。
“我让你站住。”齐砚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法庭的这台录像机,是你负责运送和调试的?”
对方脚步顿住,背对着他,含糊道:“我……我只是按工作单做事。其他的,不清楚,也不归我管。”
“那你最好看清楚这个。”齐砚舟掏出那枚芯片,举到他眼前,“这上面的指纹,会不会有你的?”
那人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充满了惊恐。
齐砚舟向前逼近一步。
“你说你只管按单做事,可你经手的这件事,差点让一个恪尽职守的医生,背负上无法洗刷的冤屈,身败名裂。”
“我……我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那人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颤抖,“有人……有人给了一笔钱,让我在设备清单里把这台旧机器换上去,我就……就照做了!”
“谁给的钱?”
“我……我没看清他的脸……真的没看清!”
“那么,转账记录总有吧?”齐砚舟冷笑一声,“还是说,你收的是无法追踪的现金?”
那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了冰凉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齐砚舟没有再继续逼问。他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林夏的号码。
“林夏,帮我紧急查一件事。”他语速很快,“调取市第一医院近三年来所有后勤保障、设备维护外包公司的详细员工名录,重点筛查有权限接触、并能负责大型设备搬运调试岗位的人员背景。”
电话那头,林夏干脆地应下。
齐砚舟挂断电话,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个面如死灰的人身上。
他明白,这人并非主谋。
但他确是这条犯罪链条上,一个被利用、却也切实发挥了作用的关键环节。
就像那瓶假药,那台被动过手脚的录像机,都是被幕后黑手精心布置、用以达成目的的棋子。
他收回审视的视线,最后看了一眼那台被开膛破肚的录像机。纠缠的电线裸露在外,复杂的电路板暴露在空气中,像一个被残忍解剖后、秘密曝光的躯体。
他转身,朝着周正海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他问。
周正海目光沉稳:“等待记录调取结果,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后面的人。”
“这样还不够。”齐砚舟摇头,眼神锐利如初,“他们一次失败,绝不会罢休,一定会再次尝试,用更隐蔽的方式。”
“那就让他们来。”周正海将手中的实木手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笃实的声响,“这一次,我们严阵以待。”
齐砚舟没有再说话。
他抬手,再次摸了摸胸口内袋,确认那盘承载着沉重真相的原始录像带依然安稳。
然后,他迈步走向法庭出口。
门外,阳光炽烈,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人眼前发白。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缓缓驶过法院门前的车道。
后排的车窗半降着。
一只戴着价值不菲的金丝眼镜的手,随意地搭在窗沿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漫不经心地把玩、转动着一支精致的金属钢笔,笔身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而耀眼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