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里的火把已经换了第三轮。
苏芷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些淡金色的纹路比前几天又深了些许。
是北莽山星骸的力量,还在缓慢地与她的血脉融合。
可此刻她感觉不到半分修为精进的喜悦,指尖冰凉。
不远处的玉棺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光晕,墨言躺在里面,眉目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
可谁都知道,那层光晕是白幽布下的“冥灵封”,封住的是一具正在被死气蚕食的身躯。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七天。
“咳。”
裴九霄端着药碗进来,看见苏芷的姿势就没挪过,眉头皱得死紧。
“祖宗,你就算把自己盯出个窟窿,他也醒不了。先把药喝了行不行?你经脉刚稳下来,别又出岔子。”
药味苦得呛人。
苏芷接过碗,一饮而尽,喉头滚了滚才开口,声音有点哑。
“白前辈回来了吗?”
“没呢。”
裴九霄拉过张破凳子坐下,压低声音。
“那老头神出鬼没的,说是去找‘门路’,谁知道!哎,你别那样看我,我这不是急吗?冷月带着人去附近探查黑旗军残部了,云逸在安抚堡里那些吓破胆的百姓,玉衡子前辈和沧溟长老对着那堆星见族古籍都快翻烂了——”
“有头绪吗?”
“没有。”
裴九霄挠了挠头,难得泄气。
“守陵人这玩意儿,比咱们想的还邪乎。沧溟长老说,他们族里最古老的记载提过一句‘生死守衡者,镇幽冥于九泉’,可具体怎么个‘守衡’法,没了,后半卷书早化成灰了。”
苏芷没说话。
她又看向玉棺。
这七天,她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流云仙针扎进去,生机渡进去,就像石沉大海——
不,更像是往一个漏底的罐子里倒水。
墨言体内的死气已经不是外来侵蚀,而是从他骨髓里、从最本源的地方漫出来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死气在缓慢地生长。
“啪。”
一声轻响,火把爆开个火花。
地穴入口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苏芷猛地抬头,看见白幽灰扑扑的袍角先露出来,后面跟着脸色同样凝重的玉衡子和沧溟。
老头没像往常那样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径直走到玉棺边,伸手虚按在光晕上方,闭眼感应了片刻,才沉沉吐出口气。
“比我想的还快。”
“前辈!”
苏芷站起身,差点跌倒凳子。
“您找到办法了?”
白幽转过身,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
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句。
“丫头,你知不知道,守陵人为什么叫‘守陵人’?”
苏芷一怔。
“不是因为他们守着哪座具体的坟。”
白幽走到石桌旁,抓起裴九霄刚倒的半碗冷茶灌下去,抹了抹嘴。
“他们守的,是‘生死之间的那条线’。”
地穴里静了下来,连裴九霄都屏住了呼吸。
“上古那场大劫,天裂了,幽冥倒灌。当时有一族,自愿做了件事——”
白幽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把全族一半人的性命和本源,炼成了‘死之权柄’,镇在裂缝最深处,硬生生把幽冥压了回去。剩下那一半人,则带着‘生之面’活在人间,世代看守那道封印。”
沧溟长老佝偻的身子颤了颤,哑声接道。
“《星见残编》里有句话‘其族半入黄泉,半驻红尘,债由此始’。”
“债。”
白幽嗤笑一声,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
“哪是什么债?是代价。活着的这一半守陵人,体内天生就带着死气的种子。平时靠血脉封印压着,可一旦封印松动,或者他们主动去触碰生死界限……”
他看向玉棺。
“就像这小子,为了救人,一次又一次引动本源去扛死气。好了,现在压不住了,死气的根彻底活了。”
苏芷觉得喉咙发干。
“所以,墨言大哥会变成……”
“变成真正的‘死之权柄’的容器?然后被吞噬神智,变成个只知散播死寂的怪物?”
白幽截断她的话,摇了摇头。
“没那么简单。守陵人血脉特殊,生死两面本就同源。他现在的状况,是‘生’面压不住‘死’根,失衡了。要救他,就得把天平重新摆正。”
“怎么摆?”裴九霄急道。
白幽沉默了很久。
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皱纹深如沟壑。
“去墟鼎根源。”他终于说。
“不是碧落天那个外围的墟鼎古树,是真正的‘根’。那里是生死交界最模糊的地方,也是守陵人血脉的源头。在那里,进行‘生死同契’仪式,需要有一个身负纯粹造化生机的人,引导他,帮他重新梳理体内的生死之力,让他自己握住那‘死之权柄’。”
他看向苏芷。
“换句话说,你得走进他的本源深处,陪他一起,把那股要命的东西,变成他自己的东西。”
地穴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玉衡子先开了口,声音干涩。
“风险呢?”
“大得很。”白幽说得直白。
“第一,墟鼎根源那地方,不好找,更不好进。那是意识与时空乱流交织的险地,一个不留神,两人的神魂都可能永远困在里面。”
“第二,生死同契的仪式,古籍上只有零星记载。我没实际操作过。”
“第三,”他盯着苏芷。
“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你要引导他,你自己就得先敞开全部生机本源,去链接他那颗已经被死气浸透的‘种子’。过程中,你的生机会被死气不断侵蚀。稍有不慎,轻则修为尽废、寿元大损,重则你可能被他体内失控的死气一起拖下去。”
裴九霄“腾”地站起来。
“这不成!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苏芷轻声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玉棺边,手指隔着那层青白色的光晕,虚虚描摹着墨言眉眼轮廓。
“送死是没希望,”
她声音很稳,可仔细听,尾音有一丝极细微的颤。
“可这是个办法。有路走,总比看着他一天天要好。”
“苏芷!”裴九霄眼睛都红了。
“而且,”苏芷抬起头,看向白幽。
“前辈,您没说全。去那里,不仅仅是为了救墨言大哥,对吗?”
白幽瞳孔微微一缩。
半晌,他咧了咧嘴,露出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丫头,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头疼。”
他叹了口气。
“是。墟鼎根源,藏着这天地生死平衡最原始的秘密。要彻底补上天裂,光靠星力、愿力不够,还需要‘调和’。生死之力,就是最好的调和剂。墨言若能成功掌握生死权柄,他本身,就是补天仪式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玉衡子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救他,和救世,是同一件事?”
“从来就是同一件事。”白幽淡淡道。
“造化生机选了这丫头,生死权柄选了那小子。你以为都是巧合?”他摆摆手。
“罢了,现在说这些没用。路摆在这儿了:去墟鼎根源,搏一线生机,成了,两人都能活,补天也多份把握;败了,一起折在里面。”
他看向苏芷。
“你怎么选?”
地穴里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苏芷的目光从墨言脸上移开,扫过裴九霄焦急的脸,玉衡子忧心的眼神,沧溟长老凝重的表情。
最后,她看向自己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葬星谷星核的温热,也残留着无数病人感激时汇聚而来的、细微的暖流。
仁心回响。
那些光点,那些愿力,从来不是因为她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她一次次选择了“救”。
这次也一样。
“我去。”
她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裴九霄张了张嘴,最终一拳砸在石壁上,没再说话。
“好。”
白幽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给你两天时间准备。调整好状态,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了。另外……”
他从怀里摸出一片枯黄的、像是某种巨大树叶的碎片,递给苏芷。
“这是我从墟鼎古树本体上取下来的信物。这两天,把它贴在眉心,用你的生机之力温养。它能帮你在根源之地,稍微锚定自己的意识。”
苏芷接过叶片。
触感奇异,冰凉又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像心跳。
“还有,”
白幽转身朝外走,到入口处又停下,没回头。
“想想你最怕什么。在根源里,你可能会看见它。”
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黑暗中。
苏芷握紧了手中的叶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重新看向玉棺。
墨言依旧静静地躺着。
她知道前路可能是万丈深渊,可深渊那头,有唯一的光。
两天。
她只有两天时间,然后就要踏进那个连白幽都说“没把握”的地方,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地穴外,隐约传来望北堡百姓的嘈杂声、伤员的呻吟、还有远处风中裹挟的、若有若无的魔气低啸。
这个世界还在破碎,而她要先闯一趟生死。
她缓缓在玉棺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起白幽最后那句话。
——你最怕什么?
怕失败。
怕救不了他。
怕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怕自己拼尽全力,还是抓不住那双总在危难时拉住她的手。
苏芷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沉静的火光。
怕也没用。
那就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