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日头惨白地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
苏芷坐在玉棺边的蒲团上,那片枯叶贴着眉心,已经整宿了。
起初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脑仁儿里像是有根极细的针,在慢慢往里探,不疼,但存在感强得让人发慌。
她能“看”到一些破碎的、流动的色块,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灰蒙蒙里偶尔闪过一丝金或暗红。
这就是墟鼎的“信物”在起作用?
她不太确定。
地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裴九霄,端着一碟粗面饼和一碗稀薄的菜汤。
“吃饭。”
他把东西往旁边石台上一搁,语气硬邦邦的。
“别跟我说没胃口。你要去那种地方,身子垮了,死得更快。”
苏芷把枯叶取下,指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冷月她们回来了?”
“回来了。北边三十里,发现小股黑旗军在清理残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裴九霄在她对面蹲下,拿起块饼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含糊道。
“云逸派人盯住了。现在这帮龟孙子没了玄冥直接指挥,动作收敛不少,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
他说完,瞥了眼玉棺,又飞快移开视线。
“你真想好了?”
苏芷端起菜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嗯。”
“你知道那老头的话不能全信吧?”
裴九霄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焦躁。
“他来历不明,说什么生死同契、什么补天拼图,万一他另有打算呢?万一这根本就是个套,等着你和墨言往里钻呢?”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苏芷轻声问。
裴九霄被噎住了。
他瞪着地面粗糙的石缝,半晌,狠狠咬了口饼。
“我没有。”
他承认,声音闷闷的。
“我就是不痛快。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冲在最前头,赌最大那个?之前是星骸,后来是葬星谷,现在又要去什么鬼根源”
他抬起头,眼眶有点红。
“苏芷,你才多大?你欠这天下什么了?”
苏芷放下碗。
汤没喝几口,已经快凉了。
“不是欠。”
她想了想,说。
“是看见有人要掉下悬崖,你手里正好有根绳子,你就忍不住想扔过去。扔过去了,才发现自己也被拽着往下滑,可那时候,已经松不开手了。”
她说着,自己都怔了怔。
这比喻来得突然,却意外地贴切。
裴九霄盯着她,突然问。
“那萧景琰呢?”
地穴里的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苏芷没说话。
她转动着手腕上那根已经有些磨损的红绳,当时去皇宫冰窖时萧景琰系在她手上的,说是能保平安。
这件事她跟别人都没有提起过。
绳子还在,系绳子的人,困在魔气笼罩的皇城里,生死未卜。
“他也等着人去救。”
裴九霄话说出口,似乎有点后悔,但梗着脖子继续道。
“帝都那边,咱们迟早得去。可你现在要是死了,要是折在墟鼎里,那边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
苏芷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淬了火的针。
“可裴九霄,人是没办法同时抓住两样都在往下掉的东西的。我只能选离悬崖边最近的那个。”
她抬起头,目光清凌凌的。“萧景琰在皇城,还有皇帝、或许还有忠于他的势力周旋。可墨言在这里,”
她手指轻轻点在玉棺壁上。
“只剩二十三天了。他等不起。”
裴九霄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行,我说不过你。”
他背对着她,肩膀垮下来。
“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
“守着这里。”苏芷也站起来。
“我进去之后,外面就交给你和冷月、云逸。黑旗军的动向要盯死,还有,聚拢愿力的事不能停。玉衡子师尊和沧溟长老那边,有什么进展及时记下来,万一我……”
她顿了顿,把后半句咽回去,改口道。
“总之,外边不能乱。”
裴九霄没应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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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白幽才晃晃悠悠回来,身上沾着夜露和一种奇怪的、类似陈年草药混着泥土的味道。
“准备得咋样了?”
他盘腿坐在苏芷对面,借着油灯的光打量她的脸。
“脸色还行,魂儿没散。叶子呢?有什么感觉?”
苏芷把枯叶递还给他。
“看到一些流动的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还有,头很沉。”
“正常。你的意识在慢慢适应‘根源’的波长,那地方本来就不是给活人常待的。”
白幽把叶子揣回怀里,从另一个内袋摸出个小布包,摊开来,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排成一个歪扭的圈。
“这是‘引路石’。”
他用脏兮兮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块。
“墟鼎根源没有固定的入口,得靠这个,配合你的生机之力和墨言身上的死气共鸣,临时撕开一条缝。缝开的时间很短,你动作得快。”
苏芷看着那些石头。
“怎么用?”
“明天子时,阴气最盛、阳气初生那会儿,是生死边界最模糊的时候。我会在这里布阵,你把墨言从玉棺里扶出来,对,扶出来,封禁得暂时解开。然后,你握着他的手,往这些石头中间注入你的生机之力,同时……”
白幽顿了顿。
“同时,你得用你的意识,主动去‘碰’他体内那团死气。”
苏芷指尖微微一颤。
“怕了?”白幽掀了掀眼皮。
“有点。”苏芷老实承认。
“怎么‘碰’?”
“用我教你的口诀,配合流云仙针,扎你自己的‘灵台穴’。”
白幽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让人头皮发麻。
“那一针下去,你的意识会短暂离体,顺着生机与死气的链接,滑进他的本源深处。记住,进去了,别慌,找你看到的‘光’,任何你觉得温暖、熟悉的东西,跟着它走。那多半是墨言还没被死气完全吞掉的意识碎片。”
“然后呢?”
“然后,说服他,或者拉住他,或者…… 不管怎么样,反正你得让他残留的意识,愿意跟你走,愿意对抗那股死气。你们俩的意识得在根源里重新建立链接,我这边才能启动生死同契的仪式,把你们俩的‘存在’暂时锚定在一起。”
白幽揉了揉鼻子。
“听起来复杂,做起来更复杂。而且我再说一遍,我没实操过,古籍残缺,走到后面几步,得靠你们自己摸索。”
油灯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
苏芷沉默了很久,久到白幽都以为她在打退堂鼓了,她才问。
“成功率有多少?”
白幽咂咂嘴。
“往好了说,三成?往坏了说,可能一成都不到。毕竟你俩这情况,一个造化生机刚融合星核不稳,一个死气彻底爆发,都是险到极致的状态。”
“够了。”苏芷说。
白幽挑眉。
“啥够了?”
“有一成可能,就够了。”
苏芷站起身,走到玉棺边,隔着那层光晕看着里面的人。
“总比眼睁睁看着,连一成都没有,要好。”
白幽盯着她的背影,昏黄灯光下,那背影单薄,却绷得笔直。
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多了点别的、沉甸甸的东西。
“丫头,”
他喊了一声,等苏芷回头,他才慢吞吞道。
“进去之后,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两件事:第一,根源里的东西,半真半假,别全信,但也别全不信;第二,墨言那小子,他守陵人的血脉深处,可能藏着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东西?”苏芷心头一紧。
“说不好。”白幽摇头。
“可能是记忆,可能是责任,也可能是代价。守陵人世代背着‘债’,不是说着玩的。他那份‘死之权柄’如果真的苏醒,要掌控它,恐怕得付出点什么。”
他摆摆手,不给苏芷再问的机会。
“行了,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晚上可就没觉睡了。”
白幽抱着他的布包和石头,又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地穴里重归寂静。
苏芷没回蒲团,就靠着玉棺坐下,肩膀挨着冰冷的棺壁。
她抬起手,掌心再次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带着星点金芒的生机之力,轻轻按在光晕上。
光晕微微波动,像是在回应。
“墨言大哥”
她对着棺内寂静的身影,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承诺。
“你等等我。”
“我就来。”
窗外,北地的风格外凛冽,卷过望北堡残缺的墙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而悲伤的呜咽。
夜还很长。
而距离子时,只剩下不到十二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