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快到的时候，地穴里反而安静得吓人。
白幽把那几块破石头摆成了个歪七扭八的图案，看着像小孩随手画的圈，可苏芷站到边上，就感觉空气沉甸甸地往下压。
裴九霄、冷月、云逸他们都退到了入口处，远远看着，谁也没说话。
玉衡子盘坐在稍近些的位置，手里捏着个旧罗盘，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墨言已经被扶出了玉棺，靠坐在石壁边。
没了封禁光晕，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胸口极微弱地起伏，证明那口气还吊着。
苏芷半跪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冰凉，像握着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寒冰。
“记住步骤了？”
白幽最后确认一遍，他今晚没喝酒，眼睛亮得反常。
“嗯。”苏芷点头。
她嗓子发紧，深呼吸两次才继续说。
“生机入石，针扎灵台，意识离体找光。”
“对，找光。”
白幽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按在那些石头上。
“开始了就别回头。外面有我们看着，肉身垮不了。里头就看你自己了。”
油灯被吹灭了，只留下墙角一支特制的牛油蜡烛，火苗稳得很，投下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老长。
子时正。
白幽低喝一声，手掌猛地往下一压。
那几块暗沉石头突然像活过来一样，表面浮起一层幽蓝色的、水波似的光。
光很弱，但确确实实在流动，沿着石头的排列慢慢淌成一个完整的圈，把苏芷和墨言围在中间。
“就是现在！”
白幽声音绷紧了。
苏芷闭眼，运转体内那团融合了星核与生机的力量。
淡金色的光从她掌心涌出，却没攻向别处，而是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向墨言的经脉。
接触的刹那，她浑身一颤。
冷。
不是体表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往魂魄深处渗的那种寒意。
墨言的身体里仿佛是个空荡荡的、正在结冰的深渊，她的生机流进去，像一滴热水掉进雪堆，瞬间就被吞没、稀释。
不能停。
她咬牙，加大力度。
更多的金色细流涌过去，这次她分出一缕心神，尝试着去“感受”那片冰寒深处的东西。
混乱、沉重、还有种近乎绝望的寂静。
这就是死气的根源吗？
“针！”白幽喝道。
苏芷左手早已拈起一根流云仙针，不是金属的，是后来她用自己的生机之力混合几种灵药凝成的，半透明，泛着温润的玉色光泽。
她没犹豫，对准自己头顶的灵台穴，轻轻刺了下去。
不疼。
但有种奇异的、灵魂被轻轻“拎”起来的感觉。
视野瞬间变了，不再是地穴昏暗的石壁，而是无数飞速旋转、拉伸的色块和线条。
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又夹杂着遥远模糊的人声、风声、还有某种像是巨大心脏缓慢搏动的闷响。
她感觉自己在下坠，又好像在飘浮。
握着的墨言的手，触感变得很不真实，时而有形，时而只是一道冰凉的“概念”。
“跟着线走！”
白幽的声音像是隔了很厚的水传来。
“找你们之间的那条线！”
线？什么线？
苏芷在混乱的意识流里挣扎，拼命集中精神。
她和墨言之间有什么？
是多次生死相托的记忆？
是碧落天他耗尽本源为她续脉的暖流？
还是更早以前，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挡在她身前的影子？
一点微弱的、几乎要被周围死寂吞没的暖意，忽然在意识深处闪了一下。
是了。
她不再抗拒下坠，反而朝那点暖意“游”过去。
周围的色块渐渐清晰，凝成了破碎的画面：药王谷山道上他背着她狂奔的颠簸、往生渡黑暗里他简短却坚定的一句“跟紧”、碧落天古树下他苍白的脸和嘴角那丝极淡的笑……
这些画面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被浓重的灰黑色雾气包裹、侵蚀。
那就是死气。
它在吞噬关于“墨言”的一切。
苏芷心头一紧，意识猛地扑向最近的一幅画面——
是她刚炼化星骸指骨后失控，墨言徒手抓住她暴走能量时的情景。
画面里，他手臂皮开肉绽，血滴下来，眼神却稳得可怕。
“墨言大哥！”她在意识里喊。
那幅画面波动了一下，灰黑雾气稍稍退开些。
画面中墨言的虚影，似乎极轻微地，朝她的方向侧了侧脸。
有用！
苏芷精神一振，沿着那暖意的指引，在破碎的意识碎片中穿梭，不断呼唤，不断将自身生机化作柔和的光，去驱散那些缠绕的雾气。
这个过程消耗极大，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体”也在变淡、变轻，仿佛随时会散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很久，她“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那些破碎画面消失了，她站在一片空茫的灰色空间里。
脚下没有实地，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流动的灰。
而在不远处，悬浮着一团微弱的光。
光里有个蜷缩的身影，是墨言——
更年轻些，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简单的粗布衣，闭着眼，眉心紧蹙。
苏芷朝他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周围灰色的空间在挤压她，试图把她推出去。
“墨……言。”她停在光团外，轻声喊。
光团里的少年没反应。
苏芷伸手，指尖触碰到光团的边界。
温暖，但很脆弱。
她将自己的意识更柔和地探进去，像以前用银针探查最细微的经络。
“是我，苏芷。”
蜷缩的少年，睫毛颤了颤。
苏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希望。
她正要再靠近些——
“别过去。”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苏芷悚然一惊，意识体猛地回身。
灰雾中，缓缓走出另一个“人”。
也是墨言的样子，但年纪看上去更接近现在的他，穿着守陵人那种特有的、带着古老纹饰的深色服饰。
只是这个“墨言”眼神冰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灰黑气息。
“你是谁？”苏芷警惕地问。
她感觉不到这个“墨言”身上有任何暖意，只有和周围灰雾同源的死寂。
“我才是他需要面对的部分。”
后来的墨言开口，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你带来的那些‘记忆’，那些‘温暖’，只会让他更痛苦。生死同契？可笑。守陵人的宿命，就是独自背负死之权柄，在永恒的孤寂中维持平衡。试图拉他回去，回到‘生’的那边，是在破坏规矩。”
“规矩？”苏芷盯着他。
“谁的规矩？”
“代价的规矩。”对方回答。
“一族之命，换天地一线安宁。活下来的人，享了安宁，就要代代偿还看守的‘债’。他的债，就是这份死气，这份孤寂。你想替他扛？你扛不起。”
苏芷忽然想起白幽的话。
“要掌控它，恐怕得付出点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就该在这里，被死气同化，变成……变成你这样的东西？”
苏芷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东西，是归宿。”
对方毫无波澜。
“放开他，回去。你还能活。”
苏芷回头，看向光团里那个蹙眉的少年。
又转回来，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身影。
“我不信。”她说，一字一顿。
“如果这就是守陵人全部的真相，那墨言大哥之前做的一切救人，战斗，甚至一次次为我动用本源算什么？如果注定要变成你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去抓住那些‘生’的东西？”
冰冷的墨言沉默了片刻。
周围灰雾的流动似乎加快了。
“那只是残渣。是‘生之面’褪下前，无用的挣扎。”
他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很快，就会没有了。”
“那就让我看看，”
苏芷朝他迈了一步，意识体散发出更坚定的光芒。
“是他那些‘无用的挣扎’厉害，还是你这套认命的道理厉害！”
她不再理会那个冰冷的幻影，转身，双手按在温暖光团的边界上，将自身所有的意识、记忆、情感，还有那股不屈的生机，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墨言大哥，醒过来！”
“你不是一个人！你说过要看着我补天的！你说过要一起回去的！”
光团剧烈地波动起来！
里面的少年猛地睁开眼，眼神起初是茫然的，但在看到苏芷的瞬间，骤然聚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那个冰冷身影低沉的、带着怒意的声音。
“冥顽不灵”
灰色空间开始震荡，四面八方传来巨大的吸力，要把苏芷的意识撕碎、扯离。
她死死抵在光团上，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快速消耗，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变暗。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光团里的少年，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按在边界上的手腕。
真实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触感。
紧接着，一股微弱但坚定的力量，顺着那接触点反哺回来，稳住了她即将溃散的意识。
“苏……芷？”
一个沙哑的、久违的，真正属于墨言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了起来。
地穴里。
蜡烛烧了一半。
围坐的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苏芷和墨言的肉身并排躺着，气息都微弱到近乎断绝。
白幽额头见汗，维持着石阵的光芒。
裴九霄拳头捏得嘎吱响，几次想上前都被玉衡子用眼神制止。
突然，石阵中央，墨言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一直死死盯着的冷月，瞳孔骤缩。
几乎同时，苏芷紧闭的眼角，渗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泪，缓缓滑入鬓角。
白幽脸色一变，低吼。
“不对劲！她碰到底层的东西了！那小子……那小子意识的‘门’不止一道！”
话音未落，石阵的光芒猛地暴涨，又急剧闪烁，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炸开。
而意识深处，刚抓住一丝联系的苏芷，还来不及欣喜，就看到眼前温暖的光团和少年的身影骤然扭曲、变形。
灰雾狂涌，凝聚成了第三道模糊的、巨大的门扉轮廓，门缝里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
一个比之前冰冷幻影更加古老、更加沉重的叹息声，仿佛从门后极深处传来。
“债……该还了……”
墨言刚刚苏醒的意识，传来一阵剧烈痛苦的颤栗。
而他抓着苏芷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指尖冰凉，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