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李儒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明亮的灯火与一个正在膨胀的世界,一并关在了里面。
门外的庭院,夜凉如水。
一轮残月斜挂在黢黑的檐角上,洒下几缕清冷的辉光,照得地上铺着的青石板,泛着一层幽幽的、湿漉漉的光。风过回廊,卷起几片被秋霜打过的枯叶,在空旷的院中无声地打着旋,发出细微而萧瑟的沙沙声。
李儒立在廊下,一动不动。
那股冰冷的夜风,非但没能让他因主公一番话而发烫的头脑冷静下来,反而像是往一锅烧得滚沸的油里,泼进了一勺冷水,激起了更加剧烈的沸腾。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一双总是藏着阴狠与算计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仿佛有两团鬼火在眼眶里燃烧。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兴奋后,身体无法抑制的战栗。
“天下……太小了。”
他低声呢喃,重复着主公刚才离去时,那句仿佛是随口说出、却又重如泰山的话。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将他过去四十余年里,通过无数典籍、权谋、人心所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观,劈得支离破碎。
作为谋士,他自诩看透过天下英雄的肺腑。
袁绍之辈,志大才疏,汲汲营营,所求的,不过是延续四世三公的门楣荣光;刘备之流,织席贩履出身,却总爱将仁义挂在嘴边,其骨子里想的,依旧是复兴那早已腐朽不堪的汉家天下;便是那最难测度、最有雄才的曹操,其“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感慨,其“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志向,说到底,也无非是在这片中原的棋盘上,做那个笑到最后的赢家。
他们争的,抢的,无非是这片土地,这些人口,这份名为“天下”的家业。
李儒也曾以为,这便是世间所有抱负的顶点。辅佐主公,扫平群雄,登临九五,让“董”字取代“刘”字,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人,这便是他李儒此生最高的成就。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就像一个在池塘边,为自己能摸清每一条鱼的习性而沾沾自喜的渔夫,而他的主公,却指着池塘外那片无垠的星空,告诉他,真正的猎场,在那里。
钢铁、石油、铀……
铁鸟、铁鱼……
这些主公口中偶尔蹦出的,他听不懂,却能感觉到其分量与内涵的词汇,此刻在他脑中疯狂地串联,最终汇成了一幅无比宏伟,又无比恐怖的画卷。
那是一条通往全新世界的路径,一条用钢铁与火焰铺就的,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的征途。
秦皇汉武,何等功业?焚书坑儒,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其目光所及,终究未曾越出这九州方圆。
而主公……
李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终于为那份超越时代的野心,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注解。
主公要的,从来不是一统天下。
他要的,是征服这个世界。
不,甚至不止是这个世界。
那句“星际航行技术”,李儒曾无意中听主公醉酒后含糊不清地念叨过一次。他当时只当是胡话,可现在想来,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主公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片土地,越过了那片海洋,投向了那片……名为“星辰大海”的未知!
一念及此,李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他为自己之前的短视与浅薄感到羞愧,也为自己能有幸参与到如此宏大的事业中,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什么谶纬符瑞,什么龙气帝运,在主公这般开天辟地般的伟业面前,都不过是乡野村夫的浅薄想象,是腐儒们用来束缚人心的精神枷锁。
主公所知,所见,绝非凡人智慧,那是神明的启示,是天道的私语!
而自己,李儒,有幸成为这神启的第一个聆听者与执行者。
他那颗因权谋算计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彻底融化,又重新锻造成了更加纯粹,更加锋利的形状。
他慢慢地,在冰冷的夜风中,理清了纷乱的思绪。
紧接着,主公离开书房前提出的那个问题,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让一个最想咱家死的人,去替咱家开疆拓土,这事儿,是不是很有意思?”
李儒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阴冷而兴奋的笑容。
最想主公死的人?
这长安城里,这样的人太多了。刘备算一个,孙权算一个,那些被夺了权和土地的旧日士族,个个都算。
但主公说的,是“最”想。
而且,这个人,还要有能力,有胆魄,去“开疆拓拓土”。
刘备?李儒在心中冷笑一声。此人看似仁厚,实则最是伪善,百折不挠,韧性十足。让他带兵出海,怕不是前脚刚看不见海岸线,后脚就要在船上登基称帝,扯起他的“兴复汉室”大旗,只不过这次是从“兴复汉室于海上”开始。此人可用,但不能用于此事,风险太大。
孙权?江东猛虎的儿子,碧眼紫髯,有主见,有城府。江东水军冠绝天下,他必然熟悉水性,了解航海。这是个极好的人选。可也正因如此,才不能选他。把一支无敌舰队交到一个卧薪尝胆的江东之主手上,那不叫用人,那叫放虎归山,还顺便给老虎插上了翅膀。
那么……
一个名字,在李儒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曹操!
奋武将军,曹孟德。
那个手持七星宝刀,孤身入相府行刺的男人。
那个矫诏聚拢十八路诸侯,第一个打出讨董旗号的男人。
那个在董卓军的铁蹄下屡败屡战,最后兵败投降,却依旧能在朝堂羞辱中隐忍不发的男人。
若论仇恨之深,心机之沉,才略之高,这满朝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最想主公死。
他,也最有能力,替主公打下一片江山。
李儒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终于品味出了主公这步棋里,那令人拍案叫绝的毒辣与精妙。
这哪里是用人?
这分明是为那只最桀骜不驯的猛虎,量身打造一个最华丽、最广阔的囚笼!
把曹操放到一支无敌舰队的统帅位置上,给他无上的权力,给他最精良的兵士和战船,让他去征服,去掠夺,去满足他那无处安放的雄心壮志。
可这支舰队,吃喝拉撒,武器补给,后续兵员,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从长安,从主公的手里获得。他的功业越大,对主公的依赖就越深。
而他的家小,他的亲族,他的一切根基,都将留在长安,成为那根牵着风筝的,最坚固的线。
大海是何其广阔?可对于那时的曹操而言,那片广阔的海洋,只会变成一座比长安城大上万倍的,无形的牢笼。
让他去建功立业,然后,让他所有的功业,都只能为主公所有。
让他去追逐梦想,然后,让他发现自己追逐的,只是主公随手画下的一张大饼。
这是一种何等残忍的阳谋!
这是一种何等高明的羞辱!
将他最后一点价值彻底榨干,再让他带着无尽的功业与无尽的绝望,老死在异国他乡。
李儒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为这个计划而欢呼,而歌唱。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曹操在接到任命时,那张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震惊、怀疑、狂喜、屈辱、挣扎……
最终,他会接下这份任命。
因为他是曹操。
一个真正的枭雄,宁可在敌人的刀尖上尽情舞蹈,也绝不甘心在囚笼里默默死去。
而主公,正是看透了这一点。
“呵呵……呵呵呵呵……”
李儒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明白了。主公最后那个问题,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考他。考他是否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是否能领会这“反派美学”的真正精髓。
自己,没有让主公失望。
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下回廊。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再无一丝方才的颤抖。亢奋与狂热,已经沉淀为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执行力。
他需要立刻去办几件事。
第一,将曹操的所有资料,包括他的家眷、旧部、性格喜好、平生经历,全部整理成册,呈送主公案头。
第二,以主公的名义,去“探望”一下那位被软禁在府中的曹将军,送些酒肉,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敲打敲打,也试探试探。
第三……
李儒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轮残月。
他想,或许该让科学院的舆图司,提前绘制一份全新的世界地图了。
在那片代表东方的未知大陆上,应该提前用朱砂笔,写上一个名字。
不,不是写“大汉”,也不是写“董”。
而是写上一个“曹”字。
一个被主公的巨掌,遥遥握在掌心里的,“曹”字。
李儒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毒士独有的笑容。他知道,一场好戏,即将开场。而他,将是这场大戏,最忠实的导演助理。
他整了整衣冠,朝着夜色深处走去。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需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能替他把这盆滚油,浇到曹操心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