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搁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可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寒梅，只是那眼底深处，已然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母亲，此事怪不得三弟妹，当年她也是无心之失……”
二夫人忍不住小声劝道，眼圈也有些红了。
“无心之失？我看她就是没把我儿的子嗣放在心上！”
老夫人根本不听，怒火更炽。
“还有第二桩！我儿原本是何等上进？可自娶了你，整日里沉迷什么书画琴棋，风花雪月！仕途经济全不上心！我与他父亲为他筹谋的差事，他推三阻四；族中让他打点的事务，他敷衍了事！全副心思，都系在你这个‘红颜知己’身上了！”
她冷笑连连，话语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
“成婚这些年，房中除了你，可曾有过半个通房丫头？我几次三番想给他安排两个知冷知热、好生养的人，都被他一口回绝，说是‘此生有夫人足矣’。听听，听听。这是被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能说出这等不顾家族、不念子嗣的混账话。你这狐媚手段，倒是使得炉火纯青。把我好好一个儿子，勾得魂都没了，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人，连祖宗家法、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都忘得一干二净！”
佛堂内落针可闻，只有老夫人粗重的喘息声。
二夫人早已吓得低下头，不敢再劝。
薛林氏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那三位小姐更是吓得缩成一团，薛允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滚落。
老夫人似乎说累了，喘了几口气，目光再次扫过墙边那三个孙女，尤其是正无声哭泣的薛允慧，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再说你这三个丫头。”
她语气刻薄。
“大的那个，整日跟你学得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哪有半分小姑娘的活泼气？见人连句话都不会好好说！老二倒是活泼些，可那规矩呢？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前儿我还看见她在园子里跟小丫鬟追打嬉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她指着薛允慧。
“还有这个最小的，除了哭还会什么？畏畏缩缩，胆子比针尖还小。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这就是我们薛家嫡出的小姐？传出去，怕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说你不会教女儿，都是轻的！我看你就是心思根本不在孩子身上，只顾着自己那点清高，把孩子们都耽误了！一个个养得要么孤拐，要么没规矩，要么胆小如鼠！将来能有什么好前程？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岂不是丢尽我们薛家的脸面！”
这一连串的指责，如同冰雹般砸下，将三夫人贬损得一无是处，连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孩也未能幸免。
薛允娴和薛允雅将头埋得极低，肩膀剧烈抖动。
薛允慧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夫人终于猛地抬起头，那双冰封的眼眸直视老夫人，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
“母亲！”
她开口。
“儿媳纵有千般不是，慧儿……慧儿尚且年幼，她什么都不懂！您何必……”
“年幼？年幼才更要好好教！”
老夫人厉声打断。
“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你这样当娘的，才把孩子们带成这样。你自己看看，你除了会冷着脸，把你那套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传给女儿，你还会什么？！”
“你除了给我儿添堵，给三房绝后，给薛家丢脸，你还做了什么有用的事？！”
这话已是极尽侮辱。
三夫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怔怔地看着老夫人，又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目光在薛林氏和碧桃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辩解，想嘶喊，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更深的沉寂。
碧桃站在薛林氏身后，将这一切对话尽收耳底，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她终于明白老夫人为何如此厌恶三夫人，那不仅仅是子嗣和性格的问题，更是权力与期待的彻底落空所带来的迁怒与恨意。
老夫人在最疼爱的小儿子身上倾注了过多期望，而这些期望因三夫人而接连破灭，这份失望便转化成了尖锐的矛，全部刺向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温婉垂首的二夫人，抬了抬眼。
她脸上犹带着方才劝解时留下的同情与不忍，眼圈微红，看起来十足十是个心软又守规矩的。
二夫人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并无泪痕的眼角，声音放得愈发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劝慰，开口打破了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
“母亲，您快消消气，仔细身子。”
她声音轻缓，如同春风拂柳。
“今日原是礼佛祈福的好日子，万不可为了这些事，伤了您的佛心，也……也伤了咱们一家子的和气。”
老夫人冷哼一声，并未接话，但紧绷的神色也略微一顿。
二夫人见老夫人没有立刻驳斥，便继续温言细语，目光先是关切地看向薛林氏。
“大嫂也是为了膝下热闹些，碧桃那孩子……我瞧着倒真是个伶俐可人的，规矩学得也快，难怪大嫂喜欢。母亲方才也说，张嬷嬷都夸她呢。”
这话明明是夸。
可碧桃听着却后背一阵冷汗。
二夫人这话表面上是顺着老夫人之前对碧桃“得张嬷嬷夸”的说法，肯定了薛林氏的眼光。
实则却是不着痕迹地再次将她这个敏感的存在推到老夫人面前，提醒着老夫人，大房这番认干亲的举动，本身也是一种对既定秩序的逾矩，并不比三房清高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让注重嫡庶出身的老夫人膈应。
果然，老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蹙，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二夫人心中微定，又将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三夫人，语气更加恳切。
“三弟妹性子是清冷了些，可对三弟的心，那真是没得说。三弟与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好。这夫妻情深，本是佳话，只是或许三弟妹年轻，不懂得这大家族里，有些事不能只凭心意，还得顾全大局，想想母亲和三弟的前程，想想三房的将来。”
她这话简直是四两拨千斤。
表面上是在为三夫人开脱，说她只是年轻不懂大局，甚至肯定了他们的夫妻情深，可句句都踩在了老夫人的痛点上。
不懂大局不就是指责三夫人只知小情小爱，不顾家族利益？
这些话语直接戳中了老夫人对儿子前程尽毁的痛心。
看似体贴，实则是在老夫人的怒火上又浇了一勺热油。
碧桃越听越觉得眼前这个温婉得体的女人害怕。
老夫人呼吸果然又重了几分，看着三夫人的眼神更加冰冷。
二夫人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说道。
“至于孩子们……娴姐儿、雅姐儿、慧姐儿，都是顶好的孩子，只是年纪还小，需要慢慢调理。三弟妹一个人带着三个姑娘，又要操心三弟，想必也是极辛苦的。有些地方疏忽了，或是……或是孩子们学了母亲的一些脾性，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您是最明理、最慈爱的，慢慢教导便是了，何苦发这样大的火，吓着了孩子们，也……也伤了三弟妹的心，三弟远在荆州知道了，怕也要心疼挂念。”
果然，老夫人刚刚稍有平息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薛林氏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不由一沉。
她自然听出了二夫人话语里那层层叠叠的机锋，这哪里是劝和，分明是煽风点火，还顺带把自己“认干亲”的事又拎出来暗搓搓地刺了一下。
她瞥了二夫人一眼，只见对方依旧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心中暗叹，这位二弟妹平日里不声不响，心思竟如此深沉。
三夫人更是浑身一颤，二夫人那看似体贴的话，比老夫人直接的辱骂更让她感到寒冷和恶心。
这是把她架在火上，还要说她身上火烤的油渍不够均匀。
碧桃垂着头，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只是沉默地听着。
二夫人这番拱火，既针对了三夫人，又何尝不是对薛林氏认亲之举的再度敲打？
若自己若再像鹌鹑一样缩着，只会让老夫人觉得薛林氏眼光不佳，认了个上不得台面的。
自从那日梦魇惊醒，碧桃心中惶惑难安，她便隐约觉得，在这深宅之中，单靠乖巧隐忍或许远远不够。
干娘庇护固然温暖，但总有顾及不到之时。
她需得有些什么，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争得一丝主动，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