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瑟院,薛林氏果然未让碧桃得闲。
正厅旁的耳房已被临时充作理事处,长案上摊开着宴席的菜单、座位图、器皿清单,还有各房送来的节礼回礼单子,林林总总,足有十几页。
常嬷嬷已候在那里,见她们进来,忙迎上前。
“夫人,小姐,大厨房的刘管事和管器皿的陈嬷嬷都在外面候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
薛林氏在案后主位坐下,又示意碧桃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
很快,一个圆脸微胖的婆子和一个穿着靛蓝比甲的中年嬷嬷躬身进来,行礼问安。
薛林氏先问大厨房的刘管事。
“菜单我昨日看过了,大体妥当。只是这螃蟹,今年送来的品相如何?各房按例分派的数目可都足了?蒸蟹的姜醋、紫苏、菊花茶都备齐了么?表少爷和大少爷那边,要额外备些驱寒的黄酒。”
刘管事显然早有准备,答得条理清晰。
“回夫人,今年阳澄湖的蟹格外肥,公的都在四两以上,母的也有三两多,膏满黄肥。各房的数目都是按旧例,只三夫人那边……多送了一篓,说是三老爷不在家,三夫人和小姐们更该多用些。姜醋是按您的方子调的,紫苏和菊花茶都备足了。黄酒温在灶上,用的是十五年的花雕。”
薛林氏点点头。
“三房那边多送些也好,孩子多。酒温着就好,别烫老了。”
她转向碧桃。
“桃儿,你看这菜单,可还有需要添减的?”
碧桃知道这是干娘有心教导,凝神细看。
菜单是泥金笺子写的,字迹工整,冷热荤素、汤点果品,足有四十多道。
她指着其中一道“八宝葫芦鸭”轻声问。
“刘婶子,这鸭子填的八宝料,今年用的是新收的糯米么?我记得干娘提过,旧年的陈米填了不够糯。”
刘管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忙道。
“小姐心细,用的正是庄子上新送来的珍珠糯米,昨晚就泡上了,这会儿怕是已经上笼了。”
碧桃又看向器皿单子,对陈嬷嬷道。
“嬷嬷,花厅里摆的是那套祭红釉的餐具么?我恍惚记得,那套杯子似乎有两个口沿有细微的窑裂,虽是内里看不真切,但中秋团圆宴,是否换那套粉彩百蝶穿花的更喜庆些?那套也齐全,前儿刚清理过。”
陈嬷嬷闻言,笑道。
“小姐记得真真的。那套祭红釉确实有两个酒杯有些小瑕疵,原是预备着平日用的。粉彩百蝶穿花那套是齐全的,釉色也鲜亮,摆在花厅里定然好看。老奴这就去安排。”
薛林氏在一旁听着,眼中笑意愈深。
她温声道。
“就按桃儿说的办。陈嬷嬷,席位上的插瓶,用那对鎏金錾花秋景图的吧,再折几枝金桂和秋海棠配着,要疏朗些,别太满。”
“是,夫人。”
陈嬷嬷领命。
刘管事又请示了几样细节,薛林氏一一吩咐了,这才让她们退下。
待人走了,薛林氏拉着碧桃的手,轻叹道。
“好孩子,这些琐碎事务,最是磨人,也最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稳重可靠。”
碧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
“是干娘平日教导,桃儿只是学着说罢了。”
“光是‘学着说’也不容易。”
薛林氏拍拍她的手。
“走,陪干娘去花厅看看摆设。你大哥方才派人来说,他那边公务已了,晚些直接过去。你二哥三哥……估摸着也快从外头回来了。”
提到那两人,碧桃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花厅早已布置得灯火通明。
正上方挂着“花好月圆”的鎏金匾额,下方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铺着秋香色团福纹的锦缎桌围。
桌上已摆好了粉彩蝶穿花的食具,杯盏碗碟,流光溢彩。
四周的高几上,错落摆放着插了桂花、海棠的鎏金花瓶,甜香隐隐。
薛林氏带着碧桃,细细检查了一番,又吩咐丫鬟将窗户支开一些,让桂香透进来,但需注意风向,莫让烟囱的风倒灌。
正忙碌着,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年清朗却带着点不耐烦的抱怨。
“……说了不必等我,我自会回来。啰嗦。”
帘子一挑,一身朱红色箭袖锦袍的薛允琛大步走了进来。
他似是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秋日街市特有的微尘气息,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衬得那张俊朗飞扬的脸庞更多了几分不羁。
他手里随意拎着个包袱,进门先扫了一眼花厅,目光掠过正在检查灯烛的碧桃时,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对着薛林氏敷衍地拱了拱手。
“母亲。”
薛林氏见他这副模样,眉头微蹙。
“又野到哪里去了?今日中秋,也不知道早些回来。瞧瞧你这身灰,快去换身衣裳,仔细你父亲见了说道。”
薛允琛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将手里包袱往旁边小几上一扔。
“给母亲的节礼,随便看看。”
说罢,也不等薛林氏反应,转身就往自己住处方向走,经过碧桃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缓了那么一瞬,眼角余光掠过她低垂的侧脸和那身藕荷色衣裙,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旋即又加快步子,风一般卷了出去。
那包袱并未系紧,一角散开,露出里面一抹灿金织锦的料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薛林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常嬷嬷道:“这孩子!拿去收好。”又对碧桃解释,“你二哥就这脾气,送东西也像打架似的。”
碧桃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却微微蜷缩。
原来,方才薛允琛经过时,一个极小的纸团,精准地落入了碧桃身侧的花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待那阵带着尘土与陌生气息的风掠过,她才悄悄抬起眼睫,只瞥见一抹朱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帘外。
她心尖莫名一跳,借着整理桌上杯盏的姿势,指尖状似无意地探向那缝隙,触到一个微硬的纸团。
她不动声色地将它拢入袖中,指尖能感到纸上潦草的字迹轮廓。
主院书房,速来,不然夜里去你屋找你。
薛林氏正摇头吩咐丫鬟去拾掇那包袱,并未留意这边。
碧桃袖中握着那小小的纸团,只觉得它微微发烫。
她寻了个由头,轻声对薛林氏道。
“干娘,我方才想起耳房里还有一份果碟单子未核对,怕有疏漏,想再去看看。”
薛林氏不疑有他,温声道。
“去吧,仔细些,看了就快回来。”
碧桃应了声,袖中握着纸团的手紧了紧,莲步轻移,出了花厅。
廊下月色初显,清辉洒地,她却没有往耳房去,而是转向了薛允琛院落的方向。
心口惴惴。
他……找她会有什么事?
碧桃沿着回廊快步走着,袖中的纸团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慌。
书房在锦瑟院东侧,离正厅有些距离,平日除了大哥鲜少人来。
此时廊下已点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出她匆匆的影子。
她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才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书房里未点灯,只有窗外渐浓的月色渗进来,勾勒出书架、书案朦胧的轮廓。
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还混着一丝他衣袍上那带着点尘土的气息。
“倒是准时。”
低沉的声音从靠窗的阴影里响起。
碧桃吓了一跳,转身便见薛允琛从窗边的太师椅上站起身。
他已换了一身家常的墨蓝暗纹直裰,头发也重新束过,方才那股风尘仆仆的野劲儿收敛了些,但眼神在昏暗中亮得逼人,像伺机而动的豹。
“二、二哥。”
碧桃稳了稳心神,手指在袖中捏紧。
“你寻我何事?若是被旁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
薛允琛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住。
“在自己家里,妹妹跟兄长来书房,有何不妥?”
他靠得极近,碧桃能感觉到他身上未散尽的热意,不由得后退半步,脊背却轻轻抵上了冰凉的门板。
薛允琛低笑一声,不再逗她,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扁平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给你的。”
碧桃迟疑着接过。锦盒是普通的黑绒面,并无特别。她抬眼看他,见他下颌微扬,示意她打开。
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件…肚兜。
料子皆是上乘,一件是水红色的软烟罗,绣着缠枝莲。
一件是月白的缕空纱,边缘滚着细细的银边。
还有一件竟是灿金织锦的,与她方才瞥见他包袱里露出的料子一模一样,上面用同色丝线绣了繁复的暗纹,灯火下流转着华彩。
碧桃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手一抖,险些把盒子摔了。
“二哥!这……这是何意!”
她又羞又恼,声音压得低低,却带着颤。
薛允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晕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眸,慢条斯理道。
“上次那件,不是被我撕坏了么?这几件,赔你。”